就像是沉入一个冗长的梦中一般,夏此安漫无目的地飘流在虚镜之中。
她见到了许多,匆匆路过她的人生的人。
小时候常常欺负她的小乞丐,书院里板着脸的教习,东司里那些粗糙质朴的兄弟们,还有,哥哥夏冬。
这一次的他,不再像从前的梦里那般鲜血淋漓,而是鲜衣怒马的,真正意气风发的少年。
她走近他,告诉他,自己已经查明当年韩王的案子,已经还他以清白,自己还找到了他嫡亲的妹妹,她向他保证,自己一定会照顾好她……
哥哥他似乎说了什么,又好像什么都没有说。只是牵着她的手,那样的温度,让她觉得心安。
他微笑的看着她,那笑容里,饱含着宠爱、欣慰和骄傲。
她这一次没有哭,也没有不舍。
……
清晨,春雷乍响,昏睡许久的夏此安惊醒。
坐在她床边的裴绍悄悄放开了她的手。
“醒了?”他说,“殿下若是再不醒过来,我只怕要去请御医来了。”
夏此安慢慢坐起身,抬手揉一揉后颈,钝钝的痛感传来,让夏此安不禁皱起了眉头。
她环顾四周,轻笑了一下,“你没有送我回宫?”
“反正回去了,殿下也会想办法逃出来,不如就待在外面。”裴绍语气平淡。
“这是哪里?”
裴绍看了她一眼,“安全的地方。”
夏此安仔细看了周围的陈设和窗外面的景色,雨已经停了,只是天还阴暗着,不时有雷声发作。“不是公主府,也不是丞相府,好像是在城东?”
“殿下就这么好奇?知道了又如何呢?”
夏此安闭上嘴。
她能明显感觉到,这里是在城东,或者说,接近东郊。
门窗吹来南风,风里带着新雨后的清凉,还夹杂着松柏的清香,甚至还有湿润的泥土的味道。而这里望去,院中是没有松柏树的,这说明这出院落的南方有一处较大的林园或者猎场。而没有风的时候,东边的小窗会传来阵阵雪霜的气息。这个时节,还有积雪的地方,就只剩城外东郊的大小云岭了,所以这里应该是在城东且靠近东郊。
这里格外的安静,没有小贩的叫卖声,没有车马声,静得就像朱雀街那般……
夏此安想到了一个地方,但是她不敢相信。
门被叩响,裴绍去开门。
夏此安好奇地探头一看。
这一看不要紧,她却吃了一惊,因为她看到了相识的人。
门外的人,先是向裴绍一拱手,“公子,这些是府上送来的。”然后递给裴绍一个食盒。
裴绍接过,“有什么消息吗?”
“尚且没有坏消息。”
“好,有我在这儿,你先去休息一阵儿吧。”
“是。”那人再次拱手,抬头的瞬间,也看到了床榻上的夏此安,但是没有过多的情绪。
夏此安简直是震惊了。
辽鸢怎么会在这里?!
裴绍已经拿了东西回来,在床边的案几前跪坐下来。
“是丞相府送来的吗?”夏此安掩饰着情绪,知道不能直接问辽鸢的事,所以随便找话打听,“食盒?是吃的东西吗?”
裴绍手上的动作一顿,突然笑了,“我忘了,殿下还没有吃早饭。”
“……”夏此安尴尬地笑笑,“其实我不饿,你不用麻烦了,你忙你的。”说着又躺下身,看样子是要继续睡了。
“那怎么行,厨房已经在做了,我去看看好了没有。”裴绍说完,把手上的食盒打开,取出一沓奏章和书,“殿下若是想看,可以先看看,我很快就回来。”
门打开又关上,夏此安终于起身,探着脑袋张望了一下,感觉裴绍确实走远了,这才蹑手蹑脚下地来。
不过她没有去翻动那些奏章,而是在屋内四处看了看。
这一圈看下来,她更加坚定了自己之前的猜想。不过她也更迷惑了,对于裴绍的身份,以及,他的用意……
夏此安又回到床上去,乖乖坐好。
她不是不想逃跑,而是,她知道自己逃不掉。方才门外的辽鸢,就是她放弃逃跑和反抗的最直接原因。
辽鸢,是天下排名第三的武者。他是北方大兴国人,长相普通,身量也并不出众,但是天生力大无穷,是大兴国的传奇。这几年君问去大兴国游历,也不过是想寻几个像辽鸢一般的好苗子,带回去培养罢了。
本来这等传奇人物,是与夏此安这种无名小卒无缘的,可巧的是,就在一年前,东司接了一桩单子,是要保护一个人前往东海,而那个人,恰恰是辽鸢刺杀的目标,所以夏此安有幸和他交过手。
啧啧,真的是,震撼……
夏此安摸着自己左手臂的疤痕,心里发凉。
辽鸢最大的优势就是力量,而这正是夏此安的弱项,但是她的反应和速度,却在辽鸢之上,所以当初交手时,她还没有完全处于下风,但是,还是免不了被伤到。若是久战,或者失去天时地利,她怕根本不是他的对手。
所以,只要有辽鸢在,她是逃不掉的。
可现在,夏此安担心的不是逃不逃的问题,而是她的身份究竟有没有暴露……
辽鸢已经看到了她并且知道是她了,那么,裴绍知不知道呢?辽鸢有没有跟裴绍说过呢?
方才裴绍还是称她为“殿下”,这就说明,裴绍暂时还不知道她的真实身份。裴绍那样的人,若是真的知道,怕是会立刻送她去廷尉吧……
那,辽鸢会不会跟裴绍说明白呢?
辽鸢似乎不是那种多管闲事的人,可是他现在既然跟着裴绍,听他的命令,那么,就应该会忠于他啊……
万一辽鸢说了,她岂不是,难逃一死?
可是就算现在跑,也一定逃不出去,八成会被辽鸢抓回来,到时候,都等不到去廷尉,大概会直接死在辽鸢手上吧……
既然如此,不如,静观其变,能撑一会儿是一会儿啊,说不定就有转机了呢。
夏此安深吸一口气,安慰自己一定要稳住。
不出一刻,裴绍回来了。
他端着一个食盒走进来,也放在案几上。他身后的侍女默默地过来服侍夏此安洗漱完毕,又悄悄地退下了。
“殿下坐过来吧,”他一指对面的垫子。
夏此安在他面前坐下来,打开食盒,“还热着呢,闻着味道感觉不错,你不吃吗?”
“已经吃过了。”
夏此安没有再说什么,将粥和小菜糕点一个一个端出来摆放好,开始吃饭。
案几不大,她这边已经占了大半,裴绍便没有办法把所有的奏章和书册放在岸上了,不过他似乎也不介意。
“这些是皓兰收拾的,说是殿下喜欢的,闲来打发时间好看一看。”裴绍把几本书放到她腿边。
夏此安擦了擦手,拿起书翻看,“你去宫里了?皓兰他们……怎么样了?”
这几本书是她书案上的,最近收罗来,还没有看的。
“挺好的,让我好好照顾殿下。”
?
夏此安原本是想问,他有没有为难他们……
既然没有,那更好。
“内府送奏章,怎么还放在食盒里啊?好奇怪。”夏此安边吃边说道。
裴绍看看她,没有回答,而是把一份奏章推到她面前。
夏此安打开来看,顿时惊道:“李玉成昨日发兵了!”
裴绍点了点头。
夏此安看着他,李玉成的大军已经冲出宁城,向南方进发,可是身为一国长史的他,竟然还有闲情逸致在这里和她闲坐?!
“殿下不用这样看着我,我知道殿下心里在想什么。”裴绍淡淡道。
“你知道我在想什么,我却不知道你在想什么。”她说,“这是今早送来的,但是我看你的样子,似乎早就知道了?”
“是,昨晚,在封府门口。”
夏此安稍稍一联系,就明白了,“你是看到了南方起战的信号,所以打昏了我?”
裴绍点头。
这样就说的通了。他原本是要带她回宫或者公主府的,但是看到信号后,临时改变了主意,把她藏了起来。他回宫后交代了皓兰等人,所以他们托他照顾她。而食盒,是为了掩盖他在这里所做的假象。
全天下都知道李玉成已经起兵了,她是最后一个知道的。
夏此安反复地想着,觉得裴绍应该还不知道自己的身份,否则他不需要这样费尽心思地保护她。
结合她推测的自己所处的位置,和方才出现的辽鸢,夏此安有了一个大胆的猜测——裴绍身份不一般!
他不仅仅只是那个人们口中传颂的少年英才,更有着鲜为人知的另一重身份。
但是,这种事情,直接问出口是不会得到答案的,就像裴绍之前多次盘问她的底细而她从未如实相告一般。
该怎么突破眼下的困局呢?
只要能识破他的另一重身份,她或许就可以有办法控制辽鸢,保住自己的秘密,甚至,可以参与到战争中来,实施自己的计划。
“我们初次见面的时候,你从北地返回,是为了什么事啊?”她找到了突破口,问道。
裴绍一怔,不知道皇后怎么会突然提起初次相遇的事,“公事,怎么了?”
“我看不是吧,这几日,你不是在沐休吗?”夏此安道。
裴绍没有想到,皇后竟然会去查阅他的记录。
其实夏此安只是胡乱说来,诈他的。
“是为了什么事呢?”她又问了一遍。
“殿下想说什么?”裴绍听出她的刻意诘问,所以不再遮掩。
“这里是风华园,对吧?”夏此安望向窗外,“这样的地方,一般人想要进来看看,都未必能成,而你,昨日突发事故,却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住进这里,很不寻常啊。”
裴绍不说话。
风华园,是在顺京里,面积仅次于皇宫的一处园林。无论是亭台楼阁、廊回钟楼的建筑,还是花草林木、石山湖泊、鸟雀鱼虫的造景,无一不是诗情画意的绝美的风景。传说是前朝王公为钟爱的妻子所建。
“还有刚才那个给你送东西的人,是排名第三的辽鸢对吧?能让他心甘情愿地服从,不知你用了什么办法呢?”
“你认识他?”他问。
果然,辽鸢没有说她的事。
“我不认识,但是我认得他手上的刀,断阵。”
裴绍笑了笑,没有否认。
“在遇见金胜之后,我还特意查了金胜名下的产业,其中并没有这处园子,所以这不是金胜的,而是你的。”。
“是,”
!
表面上,这只是一个园子,但实际上,却代表着庞大的财富。
“你是——竹涯?”
裴绍不语,就是默认了。
夏此安只是在封程等人的口中,听过这样一个人。
人们说,论武,天下间只有君问敢为第一。可是人们从来都不记得,这个第二,究竟是谁。
封程曾说,君问是第一,因为他从未输给任何人。而竹涯为第二,是因为他大隐。
大隐,原来是隐在了朝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