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年,朱水圣睡觉已经不依赖麻将声,到处都是铁锤撞击和泥砖碎裂的巨响,没日没夜,像发生在枕芯里,不给人睡梦,将所有人拖拽进这场决心决意的改造。日复一日,县城被城市资本捏造、重塑,成为一个四不像的造物,逐渐沦为弃子。高耸的楼栋,在每一块耕地上分裂繁殖,满满当当,入夜后没有一扇窗户亮灯,墓碑一样吓人;烂尾楼盘的水泥窗框,好像瞪着方形眼睛的怪兽,漆黑空洞,吸走了好些人的精气神。
世界千变万化,光旺棋牌室却一尘不变,搓麻将的人也是没日没夜,还是那一张张的老面孔。
有些在县里算作财务自由的人,旁人搞不清他们财产的来路,猜想有兑茅台发家的,也有开莆田诊所的,这类人也就三三两两,精神普遍空虚,唯一的爱好就是打牌,索性把棋牌室当家,一日三餐都由老板管着,家里孩子也由老板接送,回家只是洗澡、睡觉,生活其余的内容,统统交给一张赌桌;有些是足疗房的小姐,勾搭了县府路上居住的退休干部,轻飘飘地伺候完一个老头子,每月都跟发工资一样,准时准点领到打牌费;还有“养猪杀猪”的社会人员,打杀斗狠的年代结束了,为人处世变得圆滑,大多也蹲过监狱,有了风控意识,认定当下世道,靠谱的来钱路子就是”养猪“,到处建圈放线,将一批批的猪仔引来赌桌上杀掉,分辨此类人员的方式就看县府路上违停的豪车。
十来张牌桌上的人员,虽是复杂,聚在一起久了,也有了共性,无论男女,都捧一只茶杯,里头泡着500元一斤的安吉白茶。这个档位的茶叶最好,汤色鲜亮,老母鸡汤一样,再贵就是割有钱人的韭菜。牌桌上没人不抽烟,这些年下来,他们的嘴巴越抽越紫,香烟也是越抽越细,烟雾之间时不常冒出一两句官场上的俏皮话,“官越当越大,烟越抽越细”。只有旁边开烟酒店的老板头疼,往后还要不要多配粗支的烟。
光旺棋牌室的人,算作县里的”高端人士“,路道粗信息广,每天打牌,每天也从早聊到晚,县里发生的一切,不会隔夜,个把小时之后,就成为牌桌上谈资。
这天的牌局,有常跟派出所打交道的人讲:你们晓不晓得,我们身边发生了一桩搞笑的事。
很多张嘴都挤着问,“捉奸还是偷人”。
那人说:偷人有什么值得聊的,你们麻将桌下多少只脚勾在一起,你们自己心里有数就好了。
哄笑声瞬间盖过了搓牌声。
有人好像预感到了什么事,就说:昨天夜里呜哩呜哩拉警报,只怪雷阵雨,我听得不仔细,可能是哪个老头子嫖娼犯了心脏病,救护车的声音。县府路的老头子都色得不得了,县里的足疗房都靠他们撑经济。
有人笑着附和:对的对的,昨天夜里雷打得响,我蛮喜欢这种天气睡觉,原子弹打过来我也什么都知不道。
那人清了清喉咙,说:不是什么救护车,就是警笛。打雷那会儿,县府路派出所接了报警电话,说我们这里有人跳楼,警察来了,发现是个穿裙的女人,披头散发,骑在晾衣架上,吓死个人。雨点子比黄豆还大,警察劝命是不起作用了,便上楼,敲了半天门,也没人应,只能捅门撬锁。进屋一看,只是瞎虚一场,晾衣架上是只硅胶娃娃,有奶子有屁股,手脚的还涂了指甲,大红色的。
棋牌室的麻将声停了,大家捂牌不打,七嘴八舌,全在猜问,这栋30多年的老楼,潮闷阴暗,到底谁家捂出个变态。
那人喝一口茶,润了润喉咙,揭晓谜底:我说最近打牌总是手臭,原来这棋牌室的风水有问题,门头也装不牢靠,就这个“光旺”的字迹露出来,就是变态的老子。
所有人都反应了一下,老板的反应最快,忙慌回道:哎呦!怪我前面小气偷懒,换门头的时候,自己上手,又没把胶渍铲除干净,把新门头的广告字顶掉了。我马上喊人,铲得它干干净净。
人群里就有女的叫出声:死鬼光旺的儿子!要死!
有人跟着叫:要死!当刑警的时候多么威风,现在怎么就一步步不学好?
那人就做总结:一个人都决心当变态了,天王老子也拦不住的。以后女人都离他远点,家里的小孩子更加不要去楼道里沾边,住在这栋里的人,晾衣裳也得当心,裤头胸罩什么的,离他的眼睛远些。
大伙儿都说有道理,那人又说:打牌吧,搞笑的事情讲给你们,你们也都不怎么笑。
忽然有人大笑起来,指着那人说:我晓得了,你当年抽支烟的空当,钻进卷帘门里嫖娼,被朱水圣抓过,你讲这种笑话,牙根咬得咯嘣响,怎么能哄我们笑呢?
不知谁添了一声荤话:出来只用14秒,进去倒是15天。
棋牌室响起一阵哄笑,那人脸目通红,将面前的麻将重新搓响,其余的人也跟紧猛搓,麻将牌声势浩大,一阵一阵地爆响。
昨天的雨夜,朱水圣一宿没回,在10公里外的双石派出所跟人扯皮,出来派出所,索性在拉客的三轮残摩里睡了2个钟头,天就亮堂了。这一夜相当耗人,却也就152块钱的小事。
昨天下午,他在泮池园下棋,残摩上客,要去双石,那是郊区,网约车不愿接单,出租车贵得离谱,残摩就能捡到便宜。谈妥了26块钱的价码,人送到位了,返途过程中却有电瓶车追上来。他刹车停住,探出脑袋,见是刚才的乘客,就问:你追我什么事?
乘客:身份证落你车上了,一下车就反应过来了,喊不停你的车,我借了熟人的电动车追了上来。
他一摆手,只说没看见什么身份证,别耽误我拉活儿去。乘客不信,上车翻找,也是扑空。他又露出好人的嘴脸,说你把号码给我,我回去再找找看,兴许滑进了哪道缝里。乘客没辙,留下号码。通常也就个把小时过后,电话就打过去了,他对乘客说身份证找到了,送过来是没问题,但收费一百,微信付款。大多数的人,起初不满,后面却也甘心接受。款一到账,他就发车送证,到了地方,又加码来回车费,让乘客再掏52块。
双石的这个乘客,是个犟种,一毛钱不愿多掏。他更加骨头硬,死活不交证件。两人扯皮扯进派出所,民警居间调解,4点耗到凌晨4点,乘客败下阵来,又掏52块,取回证件。他得胜将军一样,在车里睡了一觉,拄拐去寻早餐摊位,吃下两个小笼,一碗豆浆,一个花卷,一块糍粑。
回家补觉时,肚皮又疼又响,正巧听见棋牌室有议论他的声音,索性蹲在门口台阶上,拉了一泡屎。老板哪敢惹他,看见了也不敢作声,只叫烧中饭的吴阿姆出门收拾,吴阿姆搞不清状况,扯开嗓门就骂,谁家的贱狗能拉出来人屎!
他只当听不见,进门关窗,手机插上电,立马给县府路派出所打电话,电话一通,开口提钱,说你们发神经,把我家的门踹一个大洞,不赔的呀?
县府路的警察都认识这位落魄的前刑警,电话里好声好气地解释,打不通你的电话,反正肯定给你换门。他说门才不要你们换,提价800,撂了电话。
这些年,昼夜深处仇恨之中,日子非常疲惫。有天,他忽然想到失踪的老谷,不知是不是脑子开窍,反正小地方过日子,最重要的智慧就是认怂。他便与体健前过分正义、又过度压抑的自我切割,每天的生活内容都是食和性,精神和道德,统统让位本能和欲望,丝毫不给自己设障。
上床睡觉前,他撕下一本旧杂志的封面,是千禧年的港星张柏芝,用那张新世纪的俏皮面孔将门上的大洞封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