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十二年前比较,2018年的水阳,变化很大,街边房子不仅密了,也高了不少,30层以上的住宅楼随处可见。正因楼的高度吓人,竟还出台新规,往后县城住宅的准建高度,不得高过18层。水阳的百姓调侃,这很容易让人想到地狱,也有18层,房供不到位的时候,可不就要下地狱。
县街通铺沥青,车子开上去,四平八稳。夜街的路灯都换成了LED灯管,多出了一丝港风的堂皇。
高铁也开通了,时速380公里每小时,12分钟从县到市,水阳的百姓又调侃“放个屁的功夫就进一趟城”。速度虽提了上来,大多数人还是不舍得30多块的票价,宁愿省下一斤排骨钱,去坐十块钱的大巴。
倪水水是坐高铁返乡的,她用刑满释放证明买了车票,进站后等了几分钟,看见好多条钢铁巨龙呼啸而过,科幻片里的影像竟在眼前放映。
她有些后怕,坐牢十二年,颈椎、腰椎、坐骨神经.....哪哪都不好,牙齿也松了,尤其是中耳炎,听到点噪音就可能淌脓。小毛小病攒了太多太多,身体报废了,怎么禁得住这样一条飞驰啸叫的巨龙呢?等她坐进车厢,就不可思议,里头安安静静,满杯的水摆到窗台,一滴不洒。
她有些庆幸,自己还留着一条命,看见家乡的变化。
当年高院关注她的案子,中院将故意杀人案改成了故意伤害案,死刑也就变成了有期徒刑15年。跨度这般大的改判,据说全省都没几个案例。主审法官收过海三的好处,高院把死刑判决打回来的时候,法官更是心虚,量刑尺度一降再降,改判有期徒刑,这也是给那柄被收买的法槌,留一后手。
刑期15年,倪水水积极改造,获得减刑4年的奖励,实际服刑12年。
昨天,减刑假释大会也开过了,再熬一个大夜,倪水水就刑满出狱。早在个把月前,她早都睡不好了,这最后一个大夜,更加合不上眼皮,索性起身,帮小姊妹站岗值班。监舍里好多人陪她唠嗑,大家一起熬到午夜12点,时候一到,倪水水就要砸碗。
“砸碗”是监狱里的老习俗了,出狱前的犯人不吃最后一顿牢饭,把碗砸了,讨个好兆头,踏出牢门,从今往后,再也不吃牢饭。
到点了,倪水水将碗举高一砸,碗弹得老高,脚又追上去猛踩,碗滑得很远,最后掉进了排水沟,卡里头了。
以前的塑料碗不如现在的好,年头一长就发脆,老改造们出狱前,往地上一撂就碎。这两年,监狱采购的碗全是pp塑料材质,更加结实,好像当犯人也捧起了一只牢靠的铁饭碗。
有女犯要帮水水捞那只碗,倪水水讲:“不费事了,老天爷如果安排我二进宫,我也没得什么好怕。“
碗不砸了,倪水水开始分配物资。
12年的牢狱生活,她攒了不少好东西,青草膏,上海药皂,软毛牙刷,护肤甘油…….
她把软毛牙刷给了一个贵州的女犯,她牙龈嫩,监狱发的是硬毛牙刷,每天早上她都是一嘴血。
她讲:“软毛舒服,这把牙刷是老多年前得奖的奖品,你用吧。”
她又把青草膏给了一个新进来的大学生,她的血特招蚊子,监舍里只要飞进一只蚊子,最先挨咬的人指定是她。
她讲:“大学生的血甜。”
.......
物资不等分完,监舍里的姊妹都围了上来。
倪水水讲:我在外头,朋友缘蛮浅,是那种停下来系鞋带都没人等的人,在这里头倒识得蛮多姊妹。
不少人眼角发烫,开始抹泪,这难捱的一夜就没有人睡得好。
今早8点,交接班的女警过来,带倪水水去办出狱手续,给她带了两颗肉馅的大汤圆,告诉她:今天9月3号,日历上是黄道吉日,你吃了汤圆回家团圆。
倪水水接过汤圆,说谢谢警官。
监房的铁门口趴着好多东张西望的人,姊妹们全在掉泪。
有人喊:“水水,一辈子不要再回到这个鬼地方。”
倪水水也跟着抹泪,一边点头一边又说:鬼地方蛮多的人味。
又有一个姊妹抢到铁门口的一处缝隙,拖着哭腔跟水水讲话,狱警就对着铁门里头喊:倪水水今天出去,是好事情,你们感情再好,再不舍得,也不要哭哭啼啼,败了吉日。
大伙儿也都齐心,收住哭腔。
服刑12年,没人不认倪水水当姊妹。
2008年大地震,各个监狱都要抢工救灾帐篷,女犯们没日没夜地干,有姊妹的手指被缝纫针扎穿,倪水水就顶上去,在缝纫机盘开铺,干到眼皮子打架,躺下去就补觉一小时,醒来眼屎都不揩,上机就干。
2010年,新来一个大姐,罪名少见,购买假币罪,刑期不短,要关五六年。大姐文化不高,普通话都说不完整,一嘴吴侬软语,性格却犟,只因对线长布置的劳动任务有意见,私藏缝纫针,深夜戳穿了颈动脉。抢救室缺血,倪水水自报O型血,主动献血,搭救大姐一条性命。活过来的大姐,只跟她一人交心,说自己思想上还有死结,老公患癌,救命就要去医院里烧钱,她急不过,就走险路,去火车站找了旁门邪道的人买假币,十万块的假币只要5千块,带回家一看,只得面上三张真钞,底下全是点钞券。她急得报警,自己被判5年,卖她点钞券的,定性诈骗,判一缓二。水水听完,对这不公世道,也没得劝的。
2014年,水水调入了伙房,从灶头工干到了伙房大组长,一干4年,女犯们的餐标没有改变,40斤主粮、40斤蔬菜、4斤鸡鸭鱼肉,2斤蛋1斤豆腐,水水烧出来蛮多的花样。半月一次的黄豆烧鸭,成了狱内名菜,狱警都要偷吃,还有保外就医的女囚,咽气前回光反照,哀求吃上一嘴烧鸭。等特批手续下来,烧鸭端去床头,人已咽气。女囚是外省的毒贩,说是毒贩,其实只帮毒枭当骡马,老家在边境的山里,越境运送一趟毒品回来,能拿一千块钱,攒够两万,就帮夫家修漏雨的房子。女囚被抓时,身上有几十万的货品,够毙50次,得幸怀着身孕,保了一命。等孩子生下来,过了哺乳期,就在女监里落了个终身户,服刑不到3年,胸部突发恶性肿瘤,说是保外就医,根本没得就医条件,实则保外等死。老家还有风俗,坐牢的女人不得进村,夫家丧良心,竟以车票价码太贵,拒接女犯出狱。狱方只能联系娘家,最终是老母过来,在监狱外头租了民房,一边祈祷神明赐给女儿奇迹,一边又缝制寿衣寿鞋,提前预备白事。遵照村规,坐牢和离异的女人,死后不得葬入本村。外省选用墓地更是天大的难事,命苦的女囚,死后便只由老母收尸,开具死亡证明,烧成一把骨灰,在监狱不远处的小河边,一把一把抓起,又一把一把扬掉.......
想完这个命苦又馋嘴的女犯,倪水水的眼睛也潮潮的了。牢里的12年也和这高铁上的12分钟一样快,让人来不及反应,一切翻天覆地。
进来县城,倪水水直往通贤街走,出街向南,经过二毛糕点、四福五金、阿三水果、毛胡子面馆,面馆没了,改成了金贝黄金。她拦住过马路的老人,问他毛胡子面馆呢,老人指了指金店后头的菜场。
入狱之前,每年的生日,倪水水都要去毛胡子家吃面。今天这出狱的日子,也算生日,头一桩事,就是吃面。
菜市场倒一点没变,只是旁边多出了几个楼盘,里头不如从前亮堂。吃中饭的点,菜场里的人少了一些,水泥案板上都是剖好的猪肉,有人正劈黄鳝,内脏往水沟里一丢,污水溅到了她的鞋背上。
这人是张麻子,卖了几十年的黄鳝。养父健在的时候,用竹编笼子捉鳝,攒上几条,叫倪水水背着竹笼子来菜场,卖给这个张麻子。这人也公道,给倪水水的是野鳝价码。后来,倪水水长大了,生了倪昕,也常找张麻子买野鳝,烧给昕昕补营养。
撞见熟人,倪水水本想打声招呼,可眼睛看过去,张麻子却无动于衷。她才晓得,一个在厄运里栽跟头的女人,12年过去了,皱纹就像一个兵团,侵占了她大半张面孔,头发也变得稀疏,夹杂了数不清的白发。张麻子认得的那个水水,和眼下的差别太大。
认不得才好。
认不得才叫新生。
她穿过菜场,尽头是一排水泥灯柱,柱身上贴满“淋病梅毒”、“上门按摩”的小广告。县城的明处改头换面,暗处依旧不变。
灯柱的后头,原先是一片郊野农田,也是县乡的分界,本有一条窄路,会车困难,却连接县乡。乡下人遇到急事,从县城打出租回村,出租车司机回城就得放空,通常拒载。倪水水不拒,每月总要碰见几个乡下人拦车,疾行告丧的、接人急诊的、也有半痴呆的老人坐公交进城误点......总之那条窄路,她跑了好多遍。十几年前,四周都是农田庄稼,不同的节气不同的色彩,现在被一排排灰色的建筑体侵占,塔吊四起,建起了物流园......短短的,吃面去的一条路,她想得太多,想得自己都心烦。
兴许,一个曾经的出租车劳模,不会忘掉县城的每条马路,但忘不掉,兴许也没有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