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3
虫安2025-10-28 15:592,728

吃完了面,倪水水不急回家。

房子十多年不住人,一进去不能坐也不能躺,一整天的时间只能用来搞卫生。过往的伤心事,便从所有的犄角旮旯里涌出来。

时间宝贵,当下时刻,她要先寻昕昕。

刚进去坐牢,她没日没夜地想女儿,想得头昏脑胀,就想偏了,想到自己的姆妈,亲女儿坐牢都不得知,就相当悔恨,自己为什么要当娘。泥菩萨过江了,还在操心女儿吃什么穿什么,连苦厄受难的时刻,都腾不出几分钟想想自己。

12年过去了,时间是被什么人举刀砍断的,砍掉了很长的一截,展览一样,摆来她的面前,逼她参观、品味。断掉的这一截很疼,留存的那一截也疼。

9月的日头晒得她发晕,走到棋牌室的时候,老板正指挥广告公司的人,张贴“云歌棋牌室“的广告字。水水靠过去问路:朱水圣家在几楼?

老板听到这个晦气名字,马上白了水水一眼,骂道:吊死鬼只住坟地,这里不要找。

有到外头抽烟的牌客插嘴:你上楼,挨家挨户推一推门,烂门坏锁的就是他家。

水水白过去两眼,说:我就问个路,瞧你们阴阳怪气的,怪不得这里瞧着阴气重。

说完,便进了楼道。

楼道的护栏锈迹斑斑,手是扶不上去的,水水从一楼喊“朱水圣”,喊到了四楼,吃不消了,双手扶着膝盖,喘了喘气。402的房门虚掩着,里头坐着一个打赤膊的老头,房门里透出一股尿骚气。

她问老头:认得朱水圣吗?

老头:认得认得,我以前就抽中华,老太婆坏,把我的中华统统换了粮油肥皂。

一听讲话,她晓得是个痴呆又耳聋的老头,不能多话,马上直起腰,一口气爬上五楼。她见一扇破门,门洞上贴着“张柏芝”,细微的呼噜声透出洞来。

她认得这声音,心跳一下变快。

坐牢的天数,她是“三无人员”,没一个亲人来探视过,唯一的亲人只有女儿。监管重地,小孩子来不得,要来就需要她爸陪同,那个男人是洪水是瘟疫是病毒........是她宁愿下地狱下油锅也不愿见的人。当然,这个人也没可能带女儿来,只因长期没人探视,她想女儿,想了千万遍之后,有些歇斯底里。

直到一天,她收了一封信,正是眼前这个打呼噜的人寄来的。

信上说,他不仅帮她“搭天线“改命,还帮她解决了后顾之忧,以张洪有多次涉嫖案底的理由,给法院提供了充足证据,交由民政局向法院申请,撤销了他对倪昕的监护权。信上又提到她的出租车,当时为了案件找关系,她情急之下将车交由邢毅军变现,被其侵占,也是他做工作,让邢毅军退赔了车款的三分之二。这番话背后的意思,就是要钱。信件里附带了一个律师费用的合同,金额是5万5,正好是退赔的车款。

倪水水不甘心,车款虽讨回大半,却也不是从狼嘴又落入虎口。况且,坐牢也是要花钱的,好歹给自己留个万把两万,全要拿走,这个免费的法援律师到头来怎么这样心黑。

信件最后又提到了倪昕,程序上她的监护权被福利院接管,实际已走通后门,被律所的一对高知夫妻领养。领养手续繁琐也不急办,只是来信告知,让倪水水安心改造。

这桩事,倪水水自然千恩万谢,再计较钱,自己就是狼心狗肺,立马抽出合同,签名捺印,回寄过去。

眼下,看清楚这张破了洞的门,她心想这哪是一个律师的家啊,心跳一下又暂停了,预感不妙。

她还克制着自己,还懂礼貌,先上去敲门,穿堂风却一下将门推开,揭谜一样,将一个寡汉的邋遢住所展露无遗。

屋里太难闻,透出的气味让她捏紧鼻孔。那是一股混合了毛巾馊气,尿骚和霉菌,酒精还有蚊香的怪味。女人的嗅觉发达,鼻孔就能探准一个人的生活。这里不住律师,只住着一个混吃等死,浑浑噩噩,生活一败涂地的人。

她晓得上当受骗了,但仍不甘心,就走去床头确认,打呼噜的人,兴许只是音色和朱律师一样,人不是同一个人。等贴到眼前,看清了发黑的枕头,也看清了枕头上那颗胡子拉碴的脑袋,她还是不甘心——世界上也有五官一样、音色一样的人,这个人兴许不是朱律师。

她把人推醒,讲:你不是朱水圣吧?

朱水圣将将醒困,搓了搓眼皮,把她看清了,赶紧坐直,大叫了一声:倪水水!你怎么出来了?

她吊在嗓子眼的心,沉了底,脊骨也被人抽走了一样,瘫坐床沿。

朱水圣:你不是还有三年刑期的吗?

她转头,瞪着朱水圣,瞪得他发毛,忽然又冷笑:你怎么把我的刑期算得这么准?

朱水圣:水水,你牙缝里还有韭菜叶,你抠一下吧。

她又讲:你那封信是骗我的钱!昕昕呢?!

朱水圣:水水,毛胡子家的面条汤里喜欢搁韭菜叶,你吃的是他家吧?

她手指像钢筋一样,戳指着朱水圣吼道:你骗我好苦!

朱水圣:他家要少吃,罂粟壳没少放。

她撕心裂肺地吼:我坐牢12年,昕昕在那样的人身边生活了12年,我们娘俩没一个好下场,可是昕昕比我惨,你个晓得?你个晓得!

朱水圣的眼珠子转到别处,摸了床头柜上的香烟来抽,一根刚叼上嘴,一根就被她拔了。两人较劲一样,等烟盒空了,朱水圣就骂了一声“麻痹”,她上手就打。力气耗尽,打不动的时候,她往床上一趟,一大口一大口地深呼吸,攒够了力气,扑上去又打,比虎豹还凶,比豺狼还饿。

朱水圣的脸皮被挠得稀烂,肩膀和后背被捶得乌紫,嘴皮子也都被巴掌扇肿,始终没喊一声疼,只由倪水水发泄。女人的力气能有多少,他扛得下来。倪水水再打不动的时候,开始摔砸屋里的东西。

他掀开空调被,两条废腿露了出来,长久不能行走,那两条健硕的大腿肌肉萎缩,只剩一层薄皮贴着骨头。倪水水僵住了,手上抓着一只硅胶娃娃,想要一把扯掉它的脑袋。

朱水圣:我现在太阳底下一站,就剩拐棍和半截影子,其他东西摔了好弄,这只娃娃不要搞坏,跟我搭伴的东西。

倪水水的预感蛮准,有些事不用挑明,也猜得透。朱水圣的生活和朱水圣的腿,都是为她的案子丢的。预感到这里,她的心就软了下来,满腔的恨意,化作一滩稀泥。

倪水水撂下娃娃,又想找个台阶下,看见一个印有警徽的笔筒,轻轻一砸,劣质塑料发脆,马上碎掉。笔筒碎成三瓣,一支钢笔和一个党徽滚进了床底下,一只电子表摔碎在眼前。

朱水圣爬到床沿,伸长手臂,够那支表,很是费力。倪水水没有帮忙,等他又够烟,看不过去了,拾起一根,送他嘴里,又送了火。

他吹出一嘴浓烟,舒坦了,讲:水水你都不能信,一只80块钱的电子表救我一条烂命。你进去的那年冬天,是水阳县最冷的一个冬天,老天爷神经病一样,弄出个零下十几度,房檐上的冰凌掉下来能戳死人。我也是神经病,晚上喝醉酒,睡在了街上。幸亏这只表,不晓得什么时候被我瞎戳出一个闹钟,嘀嘀嘀嘀,把我吵醒,我冻得浑身都没了知觉,只有喉咙还能叫出声,就喊人搭救,喊了足足半个钟头,也没人听见,两只手倒喊回来一些气血,就抗日战士一样,匍匐爬行,爬了两个钟头才爬回来家,爬得浑身血热,头顶冒烟。现在回想,比去金燕公园操200块的逼还要舒坦。这只表比那只娃娃金贵,更加摔不得,我倒是忘了,人就是容易忘恩。

他咧着一嘴黑黄大牙,嬉皮笑脸,手也放在了水水的腰上,讲:你打我撒气我不计较,可你也该跟我睡一觉,你才有良心。

倪水水这才意识到不好,这人变了,保全的半截身体,全由腥臭的皮囊包裹了一堆废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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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筏入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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