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9
虫安2025-10-28 16:003,408

朱水圣回到家,是夜里十二点。

跑了一整天,尽管乏得不行,他还不肯睡,把笔记本打开,又从身上掏出录音笔,核对完倪水水的案情复述,又核听陈畅的录音,忙到眼皮子打架,抬头看时间,已过凌晨。他倒头便睡,醒来的时候,有些晃神,分不清上下午。

风掀开窗帘,天色阴沉沉,老房子透着霉气,让人有下过雨的错觉。他爬起身,关窗收衣。

窗外是一排五金店,生意越来越糟,一半的门面贴了“转让”。这些门面并不空着,卷帘门升起一半,散发出金属润滑油的气味,幽暗之中隐坐着一双卖淫女的光腿,翘着高跟鞋,勾着一个嫖虫弯腰往里头钻。

不用看时间了,下午两点已经过了。卷帘门里的生意开张,就是午后两点。

他想起几年前办组织卖淫的大案,在家门口扫黄,抓了好些卖淫女,其中一个云南女人哭个不停,特别可怜。她的女儿在老家摸了捕鱼的电箱,浑身烧得不见一点儿好,男人半夜还在被窝里冲撞她,嚷着再造一个。她谎称外出务工,其实来了水阳卖淫,只为帮女儿筹将来植皮的钱。

他不晓得为什么没有处罚她,还给她送去车站,掏了两百块钱给她路上吃饭。兴许,人跟人之间终究怀有一点不那么情愿的慈悲。

女人也不晓得怎么感谢他,只是一个劲地说,时间还早时间还早。他听懂了暗示,就训斥女人,不要把所有的男人都想成一个样。女人低了头,等他要走了,又要为自己辩解两句,就说她在水阳最怕去的地方不是公安局,是菜市场,走不出三步道,总能撞见服务过的客人。他们有的牵着孩子,有的被伴侣挎着,有的则是一家三口,各式各样。她不敢跟他们打照面,她和他们都有共同的另一面,那一面没有面目,见不得光。

阴沉的天忽然退去一块云,日光透进窗内,刺得人晃眼。

朱水圣拉紧窗帘,正要回笼补觉,想到什么不对,又将窗帘一把拉开,见一处卷帘门的旁边,站着个小女孩,八九岁,模样和倪水水是一个模子刻的。

他迅速下楼,走去小女孩的跟前:你是不是倪昕?

小女孩扬起脑袋,反问:你是谁?怎么晓得我的名字?

她往后退了一步,很有警惕意识。

他讲:我是你姆妈的律师,昨天我还见过她,她说起过你。

小女孩一听见姆妈,眼眶发红,但没掉泪,一个劲地问:我姆妈什么时候能回家?你叫我姆妈回家吧,她什么时候回家?

他又问:你不是被你爸接走了吗?怎么到这里来了?不上学吗?

小女孩敲了敲卷帘门:爸!爸!

敲门变成了踢门。

卷帘门开了,但只开了一半,一个虚胖苍白的男人猫腰钻出,一边紧皮带,一边紧盯着他,忽然嬉皮笑脸:我在里头听见你讲话的,律师也来这种地方找食?来吧,我饱了,抓紧吃吧。

他的眼神瞬间变得像刀子,盯紧男人:你脑子里灌了屎吗?带女儿来这种地方?

男人躲开两步,叼一支烟,吊儿郎当地讲:倪水水嫌我脏,她倒觉得自己干净,干净到大牢里去了?现在孩子丢给我了,孩子不能嫌我脏,我要让她晓得,她老爸除了嫖娼这一桩事,其他方面特别干净。不像倪水水,一身浑水。

朱水圣怒了:你信不信?我一个电话,你就要吃15天的牢饭。

男人没脸没皮,转头对着女儿:你怕不怕呀?姆妈已经吃牢饭去了,马上老爸也去吃牢饭,我们都吃牢饭了,你就没饭吃了。

他晓得男人是个泼皮,懒得计较,掉头就走。

小女孩在身后唤他:律师叔叔,我姆妈是不是回不来了?

他心底一凉,为这个命苦的小女孩悲哀。

当了多年警察,他晓得“同情”最没屁用,头也不回,径直走进楼道。

下午5点,朱水圣在楼下吃了碗面,步行去泮池园。

泮池园有一个种满了荷花的池塘,架着三座拱桥,风景蛮好,只怪过来搭桌打牌的老人太多了,尤其老头多,到处撒尿,泮池园也就成了“尿园”。

传播邪教的人也藏在园内,朱水圣调入国保支队的时候,来搞过两趟行动。

园外停着一排三轮残摩,车身都是军绿色,这是本县一个退伍军人办的残摩运输公司,原本是公益项目,但生意热不起来,残摩司机又经常宰客,扯皮的事蛮多,常常还出一些交通事故,运输公司的营运证就被吊销了。这些司机没事可做,开着残摩,聚到“尿园”打牌。

朱水圣过来,是想借一辆残摩。

残摩司机里有人叫大头,原先是一家航运公司的机修工,有次船只在行进过程中出了紧急事故,他下水修船,一条腿被螺旋桨吸进去,搅得稀碎。公司效益不好,没钱赔偿,就赔了他一套“干部”房,住址在航道三处建材厂家属楼9栋3单元302。

这个地址,朱水圣相当熟悉。

大头的老婆叫杨秀秀,因为大头常钻卷帘门,要跳楼。朱水圣值巡警班的时候,正巧碰见这事,帮着大头劝下了老婆。

朱水圣常跟大头开玩笑:我家楼下的卷帘门,再没见你钻过。

大头:改邪归正了。

朱水圣:别处的就不晓得你还钻不钻。

大头慌了:不钻不钻,要死人的要死人的。

眼下,朱水圣就来跟这人借车。

在一颗槐树下面,大头正跟人斗牌,朱水圣拍他肩头,他回头一看,说:朱警官呀,怎么有闲功夫钻来我们这个蝼蚁窟呀。

朱水圣:别叫我警官了,后头我只当官,警官不顶什么屁用的。

大伙就都跟着笑。

朱水圣挑明了来意:大头,把车借我,明早还你。

大头有些意外:你明年还都不要紧,可这是残摩,手好脚好的人可开不走。

大伙儿又笑。

朱水圣:你咒我不要紧,只要车钥匙交过来。

大头:真不是咒你,你开不走的。

朱水圣:钥匙交过来。

大头掏出钥匙,隔开两米多远,抛了过来,朱水圣一把接住。这帮斗牌的残摩司机,有腿的都站了起来,其余也全抻着脖子,等着看他出洋相。

朱水圣不紧不慢,开门上车,插入钥匙,三两下就发动了残摩,轰隆两声,一下就窜到街上,跑得没影儿。

好些年前,一个开残摩的司机在客运站抢生意,被黑车司机捅了一刀。他那时是实习警察,出警赶到现场,先把黑车司机拷了,残摩司机已送去了医院。正要离开,残摩司机的老婆来了,女人的姿态很奇怪,一只手始终摁紧自己的喉咙,眼睛却胀满了血丝。后来等他到了单位,得知残摩司机死了,才恍然大悟,女人是压住自己的哭声,方便发出请求:我男人的车子我开不动,谁能帮我开回家呀,拜托你们拜托你们。

他就跑回客运站,找来一个懂残摩的修车师傅,让他教了点火起步,帮女人将车开了回家。

眼下,他开着残摩,去春潮花园蹲点,风声灌满双耳。往事一点一滴,从岁月的缝隙里钻出来,蜘蛛网一样难缠,挥手一挡,又如一抹污渍落地,毫不犹豫地踩踏上去。

朱水圣虽不干刑警一年多了,但职业嗅觉还在。

他换了一身装束,带着相机,将残摩的车窗关得紧紧的,在陈畅家楼下蹲守。不知过去多久,脚跟前撂了一圈烟头子,一辆宝马靠了过来。约半小时后,陈畅下楼,坐进宝马。他端起相机,抓拍几下,发动残摩,迅速跟上。

宝马先是停在了百货大厦的门口,司机陪同陈畅购物,后备箱塞满了不够,又塞进后座几只个手提袋。商场打烊了,陈畅才重新上车,司机发动宝马,在红旗圩停下,改驾快艇,去了红堡。

朱水圣将残摩撂在圩上,敲醒蟹农的舍门,掏一百块钱借了一条木划子,也往红堡的方向划去。等爬上了红堡,才察觉这里安保很松,只有一个值夜的保安,已伏在值班台上打鼾。船上的门倒全部锁着,他也不慌,从口袋里掏出一副开锁工具。

他以前抓过一个入室盗窃的团伙,这帮人从南偷到北,一方面靠胆量,另一方面就靠工具。当年办案时出于好奇,他便带走一套作案工具,回家研究。

这套工具叫第三代暴力开锁王,不管什么门锁,只要捅进去,用力猛掰,都能打开。

他进了红堡的三楼,被雪茄的香味牵着,找到了海三的寝室,那是一个豪华套房,敞着两扇玻璃门,雪茄的烟雾从门内散出来。

他靠上去,窥见了相当意外的一幕。这一幕相当难堪,令一位老刑警的大心脏都吃不消。

顿了两秒,他赶紧抓拍了几下。

从红堡全身而退后,朱水圣回到圩上,坐进残摩的车厢,点了一根烟。这根烟抽得相当静默。

当过刑警的人,整天和人性最阴暗的那部分打交道,自认为对什么都见怪不怪。可这个案子,还是让他发懵出神。他说不清感受,只觉人性远比想象中复杂,即使再干十年的刑警,对人的暗处也有料不准的时候,也会受惊。

海三,他并不吃惊。是陈畅暗处,让他摸不准。这样一个靓丽的少女,将将十八岁的身体,心肝脾胃内到底盛满了什么?

这两天的偷拍和偷录,虽做不得法庭上的证据,但只要交给媒体,也够掀起不小的舆情。水阳的天是海三的天,可天外有天,海三罩得住水阳,罩不住全国的天。这桩大案的隐情一旦通过媒体曝光,34个省、650多个市、1636个县的老百姓都能看见,一人吹一口气,也把海三的这一小块天吹散了。

这根烟啐掉,他又觉得不妥,还是得跟陈畅摊牌,至少给她一次选择的机会。录音和照片曝光,一位少女的名誉也就毁了。想到小教主造的孽,兴许她也是一个身不由己的受害者。只要她肯出庭作证,推翻笔录,承认真相,他就会给她一次归正的机会。

想定了,他发动残摩,又往春潮花园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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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筏入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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