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旦下午,律所办年会,老谷问朱水圣去不去,朱水圣说不去。老谷说,今年律所的单子肥,主任搞抽奖活动,头等奖是20克金条。朱水圣还是不去。老谷说,那好,我打包一些饭菜,帮你把奖抽了,晚上一起喝点。朱水圣说好好好,就是馋酒。老谷又说,主任那边批了,给你发2万块年终奖,还有1万块的抚慰金。
老谷咽了一口唾沫,又说:你也晓得,你出事毕竟不是办律所的事。
朱水圣说:帮我谢谢主任。
老谷要走了,走到门口,想起什么似的,加了一句:倪水水的命,复核程序卡下来了。
朱水圣没太大的反应,轻声“哦”了一下。
这和老谷预想的很不一样,至少朱水圣要激动一下,哪怕高兴一下,至少惊讶一声。不等下楼,老谷很快又想开了,毕竟这个瘫在床上的人,一天一个心境,一天比一天沉,对旁人的生死也就越看越淡。
朱水圣的冷漠丝毫不妨碍老谷,没人跟他激动,他就一个人心潮澎湃。这世道很难有第二人再知晓,倪水水的命是他保的。
老谷有个同学,77年冬天,两人一起踏进考场,78年2月,两人又踏进了同一所大学,成了恢复高考后水阳县的头批大学生。
两人的专业都是法学,一起上课,一起踢球,一起吃饭。那是格外节俭的年代,从家乡带回来的腌菜,两人都要一勺一勺地分。
大三那年,两人同时喜欢上一个学妹,也是水阳老乡。感情的事情上,老谷较了劲,写匿名举报信,举报同学,他一个大学生却有流氓行为,在录像厅看过三级片。
正是严抓社会风气的年代,同学在教导处受到了审查,得亏有一位赏识他的老师作保,才逃过处分。可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尤其是集体生活,匿名也匿不了太长的时候。他当然暴露了,同学见了他就像躲瘟,再也不往来。
更伤自尊的是,同学比老谷有出息,念书一直念到法学博士,现在是高院的死刑复核法官。
为了倪水水的案子,老谷从记忆中拎起来这位烧良心的同学,什么都不顾了,一个月给他寄去了十几封“交心信”,把自己写得不如一泡狗屎,把倪水水写得比窦娥冤。
起初,他不抱希望。但凡有一点希望,他也不会写十几封信。这是严重的叨扰。他只是豁出去了,只是发泄,也是给自己——这位曾经的法学高材生,一个良知层面的交代。料不想,真起了作用。老谷心说,天老爷喜欢闭眼,但也有开眼的时候。
老谷走进年会现场的时候,活动早都开始。菜没上齐,他已经喝酒半斤,酒量到顶,正是唱歌环节,他冲到台上,截下一个实习律师的话筒。
人家正唱光良的《童话》,他切了唱《真心英雄》。
他唱:在我心中,曾经有一个梦,要用歌声让你忘了所有的痛。
底下人喝倒彩:老掉牙。
他唱到高音部分:把握生命里的每一分钟,全力以赴我们心中的梦,不经历风雨,怎么见彩虹,没有人能随随便便成功。
高音没高上去,“成功”两个字就破音了,咳嗽了起来。
底下人喊:“别唱了老谷,下来喝点!”
主任也喊:”真心英雄唱成真心狗熊了!“
主任叫不停他,见他唱歌变成了吼歌,音响爆出刺耳的噪音,示意把音乐停掉。
主任对大家宣布:抽奖活动开始。
没人再理会老谷。
他对着不出音的话筒吼完了最后一句歌词,“让真心的话,和开心的泪,在你我的心里流动”,唱完把话筒随手一丢,拨开两个人的肩膀,挤到抽奖箱前面,对主任说:我今天非得抽走这个金条。
主任:赶紧抽吧,少出洋相。
他撸起袖子,整条手臂捅进去抽奖孔,恨不能半边身体也钻进去。
主任:你再把箱子捅个洞。老律师了,今年怎么这样发疯?
他抽出一张奖,打开来,端圣旨一样端在手上念:农家手工粉条十斤,狗日的!
身边人哄笑起来。
主任不理会他了,端着抽奖箱喊:还有没有人没抽到奖的?
他抓住主任的胳膊:有的有的,我还要再抽一次。
主任:你今天发什么神经?别弄得大家不高兴。
他面朝大家,对着大家鞠躬:我帮朱水圣律师抽一次奖,大家没意见吧?
会场一下安静了下来,没人说话。
他对主任说:大家都没意见,我再抽一次。
主任把抽奖箱顶到他胸前:抽,我看你今天能抽个什么名堂出来。
他把手伸进抽奖孔,轻轻地拎出来一张,合在手心,吹了一口气,慢慢打开,快速扫了一眼,触电一样,立马合上,瞳孔放大,对着所有人叫:金条!金条!
大家不信,嘘声一片,有人喊:老谷,你跟梁朝伟有得一拼了,可以当影帝。
他将纸条递给主任,主任打开,骂了一句:操,就不该让他再抽。
大家这才相信,也都懊恼了起来。老谷打了胜仗一样,人生所有的不甘、悔恨、委屈,好像这一刻都被抹平,相当得意。
主任泼来冷水:你不要得意忘形,你是帮朱水圣抽的奖,金条不是你的,你要转交给他。我会核实,晓得吧?
他膨胀得很:少废话少废话,先把金条交出来,快快滴。
年会结束的时候,已过午夜12点,往常一过十点,老婆准会给老谷打电话,催命一样催他回家。最近几年,老婆在最近通话的名录里翻半天都翻不到。老婆的生意做出了名堂,回家比他还晚。时不常,他睡醒了两个觉,才想起来少了个枕边人。儿子在外省念大学,逢年过节会给他发短信,今年不晓得怎么就忘了,兴许快实习了,事情多。
老谷揣着金条,走出会场,寒风吹去了他脸上的得意劲,寒风将孤独一点一点地吹进身体。
他给另外一个孤独的人打电话,电话通了,他说:水圣,我给你报喜,我帮你抽了头奖,金条在我口袋里了,沉甸甸的。
电话那头问他:酒带了没?
他说:哪有剩酒,都造完了。我去买,你等我一会儿,我俩整通宵。
撂了电话,他啐了一口痰,骂道:操他娘的,老天爷真他娘的牛逼,打你半死又赏你枣吃。
他点了一根烟,往深夜亮灯的便利店去,一辆面包车从暗处冲了过来,拦到他的面前。不等他说话,车门甩开,一个烧痕满面的陌生人挡死去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