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阳县有40万人口,得权得势的人物不过300,科级以上的官员占去了一大半,商人又占去一小半,剩下十来个流氓头子,分散在县域的各个乡镇,被乡民们称作“大泼皮”。大泼皮的后头,跟着一群小泼皮,规模小的,跟定十来个,规模大的能一呼百应。大泼皮注册了公司,有正当的社会身份,他们活跃在县域经济经营的圈子里,勾结官员和商人,在灰产地带帮上流人物承受风险、排除干扰,再与上流人物合股经营、利益共享。
大泼皮嵌入县域权力精英的网络中,倚靠的手段通常只有“暴力”,他们身后的那群小泼皮,就是上桌的砝码,也是地方黑恶力量的源头。
”三瞎子“是固臼湖区域最大的泼皮,真名海三,早年是沙耗子,偷沙偷出点名堂,就雇了些好斗的渔民,开着沙船在航道里到处”沙斗“。
采砂行业很依赖水域,好水出金沙,烂水域出臭沙。90年代初期,固臼湖上的航道还是一片法制盲区,每个江段都有一位沙老大,各家的沙船上都立着一根粗壮的铁管,管子戳进江底,吸沙泵把江底的黄沙吸进船仓。好水域吸出来的沙,金黄饱满,跑船的人举着购沙款,排着队等船吃沙;烂水域就只能吸上来一团又一团的臭沙,裹着泥浆和垃圾,倒掉都耗费成本。
沙老大们都喜欢讲粗话:铁管子是屌子,好水域是处女。
江段上不晓得翘着多少根铁屌子,沙老大们免不得拼杀争抢。 沙霸们就纠结打手,相约“沙斗”,赢家通吃,输家则死伤的责任自担。
那时的海三,江面上到处跟人拼刀拼枪,得了不少胜仗,也吞下不少苦头,后背爬满了密密麻麻的刀疤。他沙斗很猛,亲自上阵,砍刀和手用白毛巾打上死结,厮杀抢占了好几块水域,第一桶金捞来很快,却也是血和沙子掺在一起。
兴许他不想一辈子吃淌血的狠饭,有天去了一趟船舶修理厂,修船的半天功夫里悟出了生意经。江面的船吃沙,吃饱一趟最少两三个钟头,排上队了又不碰巧的还得过夜,这么难捱的一段时间,谁有能耐把“难捱”两字摘掉,就全是生意经。
他当机立断,在修理厂里买下一艘废船,雇人改造,装修一新,变身一条娱业船,取名红堡,又去老河口重金招工。
水上人都晓得,老河口有个水上集市,有人撑着木划子,上头摆满了西瓜和蔬菜;有人摇来水泥船,船上架着一张狗肉案台,船尾摆着现捕的鱼虾和黄鳝。最显眼的是乌篷船,通常有十几条同时泊在沙船的周围,船上挂着五颜六色的布帘子,里面摆着烟酒,沙工们上船,钻进布帘里,买烟买酒的同时,船尾立刻跟进去一个花枝招展的女人,问沙工们要不要在乌蓬里过夜。
海三去老河口,带了几条乌蓬船回来,就在“红堡”的船身泊着。这是给沙工们放信号,江面马上就传开了,“红堡里头有花头”。说白了,红堡就是一艘娼船。沙老大们都取笑海三,霸王变鸡头。海三不介意,腰包鼓得要死,又在红堡上发展赌业,楼下赌楼上嫖。沙老大们后知后觉,等意识到不好,拼杀得来的血汗钞票,已统统被海三拢走。
94年的丰水期,红堡开业不到两年,海三成了江上的首富,当然有人眼红,暗里招公家入江,扫黄抓赌。料不想,抓捕海三的水警大队长被钱收买,此后两人处成“把子”。大队长多次登堡嫖宿,在水阳的江段,明目张胆,为海三劈开一条黑金财路。
江上的时日,海三手眼通天,成了霸主。越来越多的官员登堡享乐,海三陪着他们,每天的生活骚得没边、淫到失神,精气神损耗严重,长出了一双熊猫大眼,却瞧准一个道理,世道复杂又简单,性是一根牢靠的绳索,没有它绑缚不住的权,也就没有发不得的财。
96年,海三上岸发展,成立了几家工程公司,围标倒标,县里的大小工程,吃得蛮饱。彼时正是城市资本大举下乡的时机,县域搞房地产,搞工业园区,到处大拆大建。高端产业需要低端产业的配套,拆迁项目集中了太多乡民的矛盾,是块烫手的山芋,转包给海三这样的地头蛇,却是最稳妥最保险的做法。
海三又接手拆迁工程,既不贪财,也不激化地方上的矛盾,很受领导赏识。领导抓经济抓得稳当,抓出了成绩,变成了市领导,海三也跟着沾光,成了头牌商人。千禧年,他掏出一百万搞慈善,设立贫困儿童助学基金,成了市里的十大好人,登报、上电视,名堂蛮响。
身份变了,他也懂得谦虚和藏拙,出门旅游,不识相的人问他,你是做什么工作的?他说,我开个小饭店。抽烟时,只要身边站着农民工,中华也照样散出去,大方得很。
海耀祖种种张扬的恶行,都是对亲爹的崇拜与模仿。
邢毅军说这番话的时候,相当来劲,推了好几次眼镜,像上台演讲的知识分子,嘴角各起了一粒白沫子。
倪水水只看他表演,等他嘴皮子讲得都翘皮了,才出声:讲完了吧?讲完了你就让我走吧。
邢毅军急了:你怎么还不明白呢?海三跟我一个乡的,他的能耐我太熟了。
又说:打你的三个光头都是你不能惹的人,尤其那个戴大金项链的,就是海三的儿子,叫海耀祖,绰号小教主。这又是个色胚坏种,喜欢剃个光头,到处作恶,15岁就强奸妇女,在南泥湾作案好几起,一天牢饭都没吃,刑侦队长都看不过去了,踢他一脚,还被免掉职务。
他取下眼镜,哈了口气:打你一顿又算得了什么?要拎得清。
油门响了,倪水水不想睬他,驾车要走。他扒拉着车窗,委屈巴巴:水水,你不要怪我跑,那天我跑,是本能,从小我就怕打,被我老爹打怕了。还有,我跑是去跑关系的,派出所的副所长和我认识,跟我谈了不少的知心话,泼皮的底细我才摸清楚。
倪水水:那你挺能的,谢谢你好了吧。
邢毅军有了脸色:你不要阴阳怪气了,虽然没帮你出气,但你想想,电子琴送进家里了吧?完好无损的吧?你的医药费也有人送去了吧?这要换了旁人,就得白受。
倪水水:真心谢谢你好了吧。
邢毅军又换了一副很有担当的模样:我给你和昕昕重新租个房子吧,小教主当楼霸,你家周边几个小区都被他控制了,你和昕昕继续住下去,早晚还得撞见他,搞不好又出事。
倪水水忽然抬高声量,喊他一声:邢毅军。
邢毅军一愣。
倪水水:你没离婚,老婆在银行,儿子5岁。你真是个没用的男人,撒个谎都不够持久。
邢毅军意识到被揭了底,恼羞成怒,却习惯性地压了怒气,转为阴阳怪气:我是不持久,你身经百战,好了吧?你以为我不晓得?你得过性病的,看病单子用来垫床头柜。我抽烟的时候,胳膊肘碰歪了床头柜,刚要扶正,那张单子就露出来了,捡起来一看,晓得你得过性病,吓得浑身冒汗,一看时间已经是6年前了,心里才稍稍稳妥了一些。
倪水水的脸胀得通红,喉咙也烫,说不出话,只能骂:操你妈!
邢毅军从不讲脏话,但很会讲难听话,人很淡定,轻飘飘地讲:水水,你这个名字真好,听着就干净,可你把它玩浑了,变成了脏水,脏水泡茶,你倒嫌茶不香,实际只是水臭。
倪水水不吵,跟这样的男人,心里暗暗划定句号。
小县城里挑男人,就像冷透的时候,着急忙慌穿秋衣,正反都是各一半的几率,可每一次都穿反。她猛踩一脚油门,把红旗圩远甩身后,往后收车也会绕道。车速飞快,尘土飞扬,刺耳的话像乱舞的群蜂,后劲猛烈,将往事从身体的痛觉中生拽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