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水水这个名字,让她养父讲,就没的意思,水水就是从水里捞上来的。
那是1980年的冬夜,固臼湖的渔民倪茂财,起床夜尿,听见了女人的呼救声,断断续续,时弱时强。他拎出渔灯一照,湖面的暗流困着一对母女,赶紧抛下一只系了长绳的救生圈,跳水救人。
倪茂财的水性极好,擅长冬泳,又会踩水,肩头能扛一筐稻草灰,游出数公里不打湿。换个人,这对母女就没救。
获救的母亲对倪茂财是千恩万谢,可是谢完,就把女儿丢在了他的住家船上。
倪茂财心里有数,女人是没生小子,在婆家受了气,带着女儿投湖。下了水,头脑就清醒了,察觉冬天投湖找死,比死还痛苦,就后悔了。可这颗清醒的头脑,一获救立刻就恩将仇报。
那当口,这种事不稀奇,心术不正的渔民还专门去捡去讨,女孩养在船上,等岁数稍大,即当女儿又当老婆。岸上的人,一边往固臼湖丢弃女婴,一边又嘲讽讨不上媳妇的固臼佬,墙上开个洞,都要试公母。
得亏倪茂财,身板正品德好,不沾邪气,对倪水水最不好的时候,也就叫她帮过一些家务。他很疼爱这条捡来的小性命,别的给不了,却能给她世上最干净的水。
倪茂财一辈子待在住家船上,最懂水。他去航道上守那些千吨级的大沙船,拿渔获换水,堆满新沙的船仓沥出清水,甘洌透彻。他认定这是世上最干净的水,打满几桶,撑着木划子带回去,给水水煮饭、冲澡、洗衣裳。
倪水水刚过10岁,倪茂财嫌她块头小,带着她捉黄鳝。固臼湖分出来很多条支流,到处是小河小沟,养肥了许多鳝和蟹。捉住了黄鳝,倪茂财劈了肚肠放血。他有一把匕首,说是侦察兵专用,手柄上带了指南针,劈黄鳝时发出“刺啦”一声响,好锋利。他喜欢吃血,也盯着倪水水吃,说鳝血提块头,吃得水水身体早熟,十二岁的身高就超了同龄的孩子一个头。不过,发育也停滞在了12岁,直到成年,水水的身高仅微调了一公分。
块头虽小,能量蛮大,倪水水尤其胃口好,特别能吃。江南女人吃饭端拳头一样大的碗,她吃出感觉了,直接端电饭煲内胆。
倪茂财认定,下饭猛的人才有生命力,对倪水水从小的喂养,每顿都让吃两大碗饭。倪茂财也迷信,让倪水水添饭时不能讲“沉饭”。水阳的方言“盛”和“沉”同音,水水只要说了“沉饭”,他就挂脸,一整天都不高兴。他认定,“沉饭”的“沉”不吉利。
倪水水常常想念养父,想到深处就会长叹一口气,为这个迷信又善良的男子汉可惜,整天认定这个认定那个,最终却认定不了自己的命。
1991年9月,固臼湖的芦苇美得不行,倪茂财撑着木划子,去湖心岛割芦苇,那里芦苇茂盛。他是帮岸上一个酒友的忙,这人做白事买卖的,说芦苇杆好做花圈。那天的固臼湖发疯一样,晴天白日,忽然起了一阵邪浪,掀翻了木划子,把一个水性顶好的渔民都淹死了,尸体一直冲进了泄洪大坝,等固臼湖进入丰水期,大坝泄洪,冲出来半截尸身,另外半截从铁闸的缝隙被打捞上来。
倪茂财的身体,每一两血就有半两是固臼湖的水,淹死,或许是他的宿命,却也是他最料不想,也最不情愿的死亡方式。他太熟悉水,太信任水。到底,是水收了他。辛苦割来的杆子,全做了自己的花圈。
那年,倪水水12岁,晚上睡觉,淌一整夜的泪,也开始迷信,扇自己的耳光,怪自己吃饭时老讲“沉饭”。悲伤止不住的时候,她猛扒饭,吃空了家里的米缸,挺着一张青蛙肚皮,跟天上的倪茂财翘着小拇指:爹爹,你看我的生命力多强。
其实蛮早的时候,倪水水就晓得,亲娘长什么样,住哪个村。
倪茂财生前总带她去各处的乡镇上卖渔获,县域是熟人社会,巴掌大的地方,打过照面的人,准会二次照面,躲都没法躲。
倪茂财不仅见过倪水水的亲娘,还常常送她鱼。
起先,女人躲他,他拎着一条青鱼跟上去,跟女人讲:你不要害怕,水水我带出了感情,不会再抛给你,我就是觉得应当送你条鱼,你给了我一个讨喜的闺女。
女人推让几下,就把鱼收了,以后也渐渐与他熟络,见他的鱼摊,也常来买鱼。他就把她当亲戚一样,每回都要搭送。
倪水水起初认不得亲娘,甚至讨厌这样贪小便宜的女人,女人却每回都要摸她的头顶,说些讨嫌的怪话。
“水水要帮你爹洗洗碗,洗洗衣裳。”
“水水你爹辛苦的,你要听你爹的话。”
“水水长大了要孝顺你爹呀。”
.......
倪水水讨厌这些没来由的怪话,也讨厌女人那双粗糙的手,夏天被汗液泡得发白,冬天长满冻疮,肿得像个包子。
有一回,她问倪茂财:这个女人坏得很,每趟来都要多吃我们家鱼?
倪茂财起先不睬她,问的次数多了就凶她:你不要讲她的坏话。
她也闹:干嘛不能讲?我就要讲!坏女人!
头一次,倪茂财打了倪水水。
倪水水气性蛮大,两天不肯吃饭。倪茂财最见不得女儿不吃饭,他自知是个蹩脚的人,这辈子没别的能耐,只能尽力哄好女儿的一张嘴。
他慌了,渔民的性子也直,不会撒谎,就跟水水摊牌:那是你亲娘,子女不能骂爹娘,骂了要遭雷劈。我打你,是最近雷雨天多,怕你差了运。
这话,一方面只是迷信,另一方面也是哄小孩。倪茂财心里真正的恐惧,却始终不讲。他害怕自己病了、垮了、没了,倪水水来不及养大,就还能去亲娘那里落脚。
迷信的本质,就是应付恐惧。倪茂财没有应付得过去,恐惧一下就来了,固臼湖的邪浪吞他下肚,把他这可怜的一生嚼得稀碎。
沦为孤儿的水水,不情愿去找亲娘,独自生活在住家船上,自己撒网捕鱼,自己洗衣做饭,12岁就成了固臼湖最小的船娘。
92年冬天,异常冷酷,湖面结冰,岸上也到处是冰。倪水水上岸捡烧火的树枝,滑了一跤,小腿肿胀了一夜,疼得不行,第二天找了一根木棍,撑着自己,去了5公里开外的乡镇医院,不等进门,整个人就疼晕了过去。
赤脚医生判断她的小腿骨折了,但没能耐医治,就喊了村里的拖拉机,把她送去县里的骨科医院。
骨折就要动手术,费用也是赤脚医生垫的,1276块,水水一辈子忘不记这个数。从手术室里出来,账面还剩36块,赤脚医生过来问她,要不要打一种消疼的针,100块,账面上的钱不够了,你喊家里人来上账。
她晓得,赤脚医生是在委婉表达,让她清账。她也害怕麻药醒了,扛不住疼,就对赤脚医生讲:你去南漪菜市场的西北门,寻一下我姆妈,她每天早上7点半都在那里买菜,你看我的样子,准能认出她的面孔。她会帮我清账,也会帮我打止疼针。
亲娘确实来了,坐在病床头挤出几滴眼泪,也对赤脚医生千恩万谢,承诺这一两天就把手术费清账。临走时,亲娘却把账面上的36块取干净了,还顺走了水水邻床的一箱奶。
倪水水就没有打止疼针,身体上的麻药醒了,心里的麻药永远不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