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水水有了倪昕，麻掉很久的一颗心，一点一点地苏醒，心疼自己，也爱惜孩子。这份从新生命里捡回来的爱，源自养父，晓得世界上有人给过她爱，她也有传递爱的能力。但不顺心的时候，她也会嫉恨倪昕，凭什么倪昕能得到她全部的母爱？凭什么自己的亲娘偏偏是那样的一个人，一个相当可怜又相当可恨的女人，她那双生满冻疮的大手，好像捂着无数的苦衷，却没有一个能掏得出手，得到女儿的谅解和宽恕。
倪水水对自己的恨，对孩子的恨，全部来源于亲娘。她就变得很分裂，打孩子的时候，下过不少狠手，爱的时候又心肝疼。
从红旗圩开到北岭小学，12公里她只用了9分钟，闯了3个红灯。倪昕一接上车，她又是一脚油门，再闯两个红灯回到家，一进门就抱起床头柜，猛摔出去，三合板的柜体摔得稀烂，抽屉里的杂物也滚满楼道，一长条避孕套甩飞出去，挂在楼梯扶手上。
倪昕吓呆了，楼道里的邻居好几个也歪斜出脑袋，敲她家的热闹。倪昕眼尖，飞快把那一长条避孕套拽进门里。
7岁的孩子，对大人那点自以为是的秘密，心里早都有数。
倪水水蹲在地上，疯了一样，撕碎一张看病单子。
倪昕站她身后，怯生生地问：姆妈，你怎么了？
倪水水不睬，只将那张单子撕碎了再撕碎。
倪昕靠近她一些，小手掌伏她的后背上：姆妈你不要紧吧？
倪水水大叫：要紧得很！
她拿小孩子撒气，拽着倪昕的一条胳膊，拽到身前，指着地上撕碎的纸：你不是老问你爹，老娘今天就告诉你，你爹不是抗洪英雄，你爹就是洪水，他真名就叫张洪，他就是我们家的洪水，把我们家冲垮了！让我们娘俩，一辈子泡在苦水里！
倪昕听不明白，更不晓得，姆妈为什么要跟一张纸动气。可小孩子敏感，她感觉出姆妈身体里涌出的恨，黑稠浓密，给她注定好了没爹的命。
她只能哭喊起来：我给你淘米烧饭。
倪水水不依不饶，手指头像根钢筋一样戳她：哭屁个哭！我告诉你，以后再问爹不爹的，你连娘都没！
张洪，属实是倪水水命运里的洪水。
他是赤脚医生的独生子，倪水水嫁他，只图报恩。当年赤脚医生垫付了手术款，可她没有偿还能力，在医生的操办下，17岁的她就跟医生的儿子在乡里摆了喜宴。
丈夫一脸浊相，笑比哭难看。兴许是家庭条件优越，这人在青春期就接触了黄色录像，手淫成瘾。婚后，他也不老实，到处嫖娼。嫖到什么程度，腊月二十八去县城商城买过年的新衣，这人就借口闹肚子，跑进商城后头的小巷，钻进了一家洗头房。料不想，当天公安扫黄，他被几个警察反了胳膊，从洗头房里揪出来时，大冬天只穿一身秋衣。警察押着他从商城门口经过，倪水水正站在门口等他，手头拿着帮他买好的新袄。那时的倪水水，还很天真，怕他着凉，就把新袄搭在他的肩头。
“张洪”，这个名字成了派出所记录在案的嫖虫，一年365天，他300天都要嫖，手头再紧的年头，也要嫖个200来天。
水水怀了昕昕的时候，他嫖娼又被抓了。赤脚医生求情，水水才打消流产的决心。
那一年，赤脚医生帮水水搞定了一桩大事。
固臼湖搞环湖旅游开发，要拆毁一百多条住家船，将一百多户渔民迁进新建的安置房。倪茂财虽然死了，住家船还泊在避风湾，也进了安置名单。原本应当水水得房，但管事的人添麻烦，非让她证明和倪茂财的关系。赤脚医生就跑通了关系，帮她顺利得房。
这份恩情，倪水水也算还了。不然，她不可能跟张洪这样的嫖虫有孩子。欲望的本质，就是得寸进尺。事情的局面迅速恶化，到了洪水滔天的程度。昕昕两岁的时候，张洪把性病带进了水水的身体。
赤脚医生把儿子打得半死，还是求倪水水：不要离婚，不要让这个家散了，经济上补偿你，要什么给什么。
倪水水好半天才讲：什么都不要，就给我买个相机。
等病好了，倪水水蜕皮换骨，换了个人一样，跑去赤脚医生的面前，掏出几十张照片，全是染病的器官照，有偷拍张洪的，也有自己的，细心地铺在桌子上，一张一张地展览。
倪水水：赤脚医生也算医生，你就用医生的眼光好好看看，这么一副烂样子，两个人还要不要继续烂下去？
赤脚医生没了声，倪水水要走的时候，才追上来，说话就像泄气：我只是一个赤脚医生，病我都医不明白，只有打青霉素拿手，但也把村里好几个小孩打出来问题。
赤脚医生有真心话要讲，倪水水就不急走。
赤脚医生：十几个孩子，我也不晓得是青霉素的原因，还是怪我的医术，把他们屁股上的神经打得粘连，发育的年纪，走起路来屁股一高一低，没一个板正样子。
他长叹一口气，又说：是我败坏了他们的前途啊，将来哪有一桩好婚姻？！他们现在见到我，还是很客套，张医生张医生的，可我心亏得要死。
又说：我遇见你的当口，正决心做善事，填一填自己造的孽，脑子里都不过一下账，直接帮你垫付了手术费。起先真是善意，但那笔钱数额太大，回过神来，我身上也像割肉一样疼，但我没想过让你还。我让你嫁给张洪，也不是那笔钱的事，是我的私心，还有一些过分的自信。我以为张洪结了婚，生了孩子，性这块的问题能转好。
他扇了自己一耳光：我医别人医不明白，我医儿子还是医不明白！他没治就没治吧，还把你祸害了.......
话说不下去了，倪水水也稍稍有些动容，可为时已晚，再是动容，也还是屁话。
倪水水要走，赤脚医生拦她一步：我拿钱补偿你，但也求你一桩事，等昕昕大点，懂事了，你不要和她讲张洪的事，你哪怕讲张洪死了，也不要讲他的事。你把这些照片都烧了，不要在孩子的眼皮子底下，留一点点的痕迹。
倪水水应下。
离婚后不久，赤脚医生有天骑着摩托车出夜诊，返途出了意外，连人带车栽进池塘，塘里发臭才被摸黄鳝的人发现，捞上来的时候，尸体已经烂得不能看。倪水水后面才得知，赤脚医生一个烟酒不沾的人，儿子的家散了之后，开始酗酒。那天他骑着摩托出夜诊，喝了一斤高度的烧酒。
倪水水本想带倪昕去拜拜爷爷，可治丧守灵的当天，张洪偷溜出去嫖娼，又被警察抓了，罚款500，通告亲属的短信还发来了水水的手机上。
倪水水抽了自己两耳光，回家吃下一锅白米饭，又抽自己一耳光，赌咒毒誓，绝不让孩子见这种烂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