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教主到刑侦大队的时候,是躺在一辆出租车的后座上,身下形成血泊,下半身赤裸,脖子和腋下各有一个血窟窿。
朱水圣听到“小教主”死讯的时候,正在市区的一家律所办公。从国保支队出来后,他下了不少苦功,过了法考,拿了律师执业资格证后,当了刑律。
刑侦大队的几个下属都给他打来电话,描述小教主的死状,他坐不住了,从市里跑回县里,直往刑侦大院里闯。
进院的那个时间节点,正巧有几个警察将水水带去审讯室,他和倪水水在院里对视了一眼,简直不信,一米五的一个女的,真就捅死了小教主?
小教主如同水阳县的一粒毒瘤,没法清除,还不断发育变大,总有一天,等它熟透,水阳的老百姓都要吃苦头。他没法料想,如此顽固的毒瘤,怎么就轻飘飘地瘪了?
等倪水水被带进了审讯室,法医和技侦科的人把出租车围了。朱水圣靠上去,有曾经的下属跟他打招呼:朱队,你看看,报应来得快吧?
出于礼貌,朱水圣只是点了下头。
下属又说:这小狗日的,头毛精光,下面也刮的精光。
朱水圣便看向尸体赤裸的下半身,眉头紧皱,心里骂道:这个色胚坏种,死状都这样猥琐,对他没得半点同情。
下属掏烟:朱队,你那桩事情,警队上上下下谁都心里有数。
下属派一根烟给朱水圣,两人对火。
下属继续讲:县里巴掌大的地方,把老百姓吃干抹净的,全是眼熟的几个人,有些天理不容的事情,警察也解决不了。迷信一点,往开了想,逼着警察闭眼的案子,老天就得开眼。小狗日的这幅惨相,验证了吧?好歹你也解口气。
审讯室传出凄厉的哭喊声,朱水圣往哭声的方位瞥了一眼,猛嘬了一嘴烟。
在前单位待到天黑,朱水圣才回住处,见屋里亮了灯,晓得缠人精又来了。
他是被小教主塞进衣柜的男孩,柳兰兰的哥哥,叫柳兵兵,1989年10月20号出生,身高一米六六,体重51公斤,竹竿一样的左臂烫了4个烟疤,走路喜欢垫步,像有一根绳子掉在头顶;原先是水阳职高一年六班的学生,因将学费拿去打游戏,案发时一直辍学在家;母亲叫吴梅,在凤山中学门口摆摊卖炸串,父亲叫柳真彬,是德财船队的沙工,常年跑船不着家.....朱水圣不仅了解他,把他妹妹的情况摸得更透:柳兰兰,1992年5月19号出生,渔民中学初一3班的学习委员,不足50平的住家船上贴了她二十多张奖状,其中4次全县三好小学生和1次全县三好初中生。案发过程中,柳兰兰的剧烈反抗,小教主先用拳头锤击她的眼睛,又解下皮带,烧红了扣头,对其进行了好几分钟的殴打。导致其左眼被摘除眼球,肋骨断了4根,后背5道烫痕,伤情鉴定为六级伤残.......
兄妹俩的情况摸得再透,也已经晚了。案发三个月后,朱水圣已调去国保支队,几个前同事喊他聚餐,饭桌上有人告诉他:柳兰兰一家四口食物中毒,三死一伤。
朱水圣心里咯噔一下,就追问:怎么会中毒呢?
同事讲:吴梅在一家人的饭菜里下了药。
朱水圣一惊:为什么?小教主虽然没抓,案子虽然也没破,但海三的赔偿给了不少,不至于走这样的绝路。
同事:钱确实拿了,不到两月就被她男人输精光。跑船的沙工,一辈子苦钱就拼在一张赌桌上,十个八个都一个样,模具里刻出来的。
朱水圣又问:三死哪三?
同事:塞衣柜里那个命大。
另一个同事插话:最可惜的是柳兰兰,长相水灵,性格也好,受了这么大的伤害,也不悲观,也没放弃学业,家里买了堆成山的书,趴书堆里咽气的,太可怜。
这顿饭,朱水圣没怎么吃菜,光灌自己酒。两周后,下班路上就多出了一只跟屁虫,几天下来,跟屁虫变成了缠人精,缠他破案,缠他抓小教主,也缠进了他的屋里住下。
“船上死了人,我不敢住。”
朱水圣索性丢他一把钥匙,同居期间,他想跟缠人精交心,可聊不上几句,缠人精忽然扇自己的耳光,毫无征兆,还用刀片割过臂膀。他懊恼自己没本事,不然妹妹不会遇害,全家也不会遭难。朱水圣没有应对的办法,只能躲开,独自去单位的值班室睡沙发。
缠他两个多月,有天缠人精忽然消失了。
朱水圣望着自家的灯火,心想缠人精今天忽然过来,应当晓得小教主死了。他上楼,见门半敞着,推门进屋,柳兵兵正坐在沙发上抽烟,身后的墙上挂着一面玻璃画框,里面是朱水圣收集的警衔。
一年多没见了,再次出现,人已经长个了,身体也壮了一圈。他的脚边摆着一只塑料袋,里面是烟酒茶三件套。
朱水圣一进屋,就拔了他嘴里的烟:不学好。
柳兵兵挠了挠头,拎起脚边的塑料袋,递了过来:朱警官,我给你带的东西,我晓得你踢了那个呆逼,也把警服踢没了。说完,他昂头盯着玻璃画框,欣赏那些警衔。
柳兵兵:里头有你的吗?
朱水圣上下打量着他,撩开他的袖子,见他臂膀上纹了一条龙,问道:这一年都干嘛去了?混黑社会啊。
柳兵兵挠头:没有没有。我这一年都在打工,饭店当洗碗,鞋厂刷胶,球厂缝线,赚了点钱。还有,我下班就练拳,你看我练出肌肉了都,马上练成李小龙。
朱水圣从口袋里掏了500块钱,塞进他的手心:换工作是我自愿的,跟你妹妹的事情不相干,香烟我收了,钱你也要收。
柳兵兵推拒了两下,满面通红,钱在手心捂得发烫。
朱水圣:你今晚就在屋里住。
柳兵兵赶快往门边走:朱警官,我不住你这,小教主死了,船上我敢回。狗狂有人收,人狂有天收。我就是高兴,跑来看看你。
朱水圣也来了点情绪:我请你撸串去吧。
柳兵兵举起手里的钱:朱警官我请你!
朱水圣:别喊我警官了,喊朱律。
两人说笑着,下楼撸串。
夜市的烤摊上窜起浓烟,两人面对面坐着。柳兵兵起了一瓶啤酒,推给朱水圣,又另起一瓶,起猛了,直冒泡,就用嘴嘬,刚一松嘴,就被朱水圣拿开了,换成了汽水。
朱水圣:跟我喝酒等成年了再说。
柳兵兵抹开嘴上的啤酒沫子,拿着汽水来撞杯:朱律来,我敬你。
朱水圣跟他碰了一杯。
柳兵兵:以后我也当律师。
朱水圣笑笑。
柳兵兵:当律师是不是要看很多书?
朱水圣比划了一下:也不是很多,摞起来也就啤酒瓶这么高。
柳兵兵眉心一紧,摆了摆手:我看书就头疼。算了,我还是专心练拳吧。
朱水圣:拳脚功夫我可以教你。
柳兵兵兴奋了:我听人讲,你一脚就将小教主干进了ICU,可太厉害了,我今天就拜师了。
说完,举起汽水瓶,干了。
他取下脖子上挂着的一把钥匙,递给朱水圣:在我最难的时候,船上不敢回,是你给我一把钥匙,让我有个地方躲。这把钥匙我一直当护身符带,今天还给你。
朱水圣接过钥匙,顺手又挂回他的脖子:你都拜师了,钥匙不要你还,我这你随时来,卫生搞好就行。
柳兵兵敬军礼:好的师父。
两人又碰了一杯,朱水圣想起什么似的,一下严肃起来:我看你现在雕龙画虎,抽烟喝酒的,苗头不对,以后要干了坏事,我这就不欢迎你了。
柳兵兵:放心放心,我天天学雷锋呢。
朱水圣:你生活上有困难就找我。
柳兵兵抽起了鼻子,朱水圣以为是撸串呛了辣椒粉,就让烧烤老板少搁辣,回身再看,人已泪流满脸。
朱水圣赶紧问:怎么了呀?好端端哭什么?刚才还练拳啊拜师的。
柳兵兵露出胳膊上4个烟疤,憋紧了哭腔:我妹太能看书了,就剩一只眼睛,也肯下苦工,看一堆一堆的书.......她也一定能考律师.......
说完便泣不成声:渔区的人,背地里讲我是个脓包,没种,故意装晕,躲衣柜里不出来......我现在练拳习武,就想亲手打死小教主,可他突然死了.......
柳兵兵深呼吸,努力止住了哭声,揩干了泪,少年老成一样地叹气:我应当高兴,但好像吃了败仗,又被他塞回了衣柜.......
朱水圣不晓得怎么劝他,就把面前的啤酒推了过去。
撸完串,又送柳兵兵回了住家船,朱水圣明显喝多了,推开门一亮灯,人往沙发上一坐,头顶挂着的那一框警衔衬得他整个人缩水了一样。他感到冷,不是天气的问题,是身体里的能量跑光了。小教主死了,他也应当高兴,应当为柳兰兰高兴,身体却像一只泄了气的球。
他满身浊气,身体蜷曲,放了个屁,睡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