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妈是我从小到大最敬佩的人，却也是我最不了解的人。
我的老家是在北方的一个小县城，很少有外乡人认识。
因为那里虽然靠近北京，却被划入了贫困县。
靠近海，却没有沙滩。
我妈年轻时的那个年代不比现在，那时候大学生没那么多，我妈却一直读到硕士，甚至考上了博士。
可在她临近博士毕业的那年，姥爷却以死相逼叫她一定要回家，还托同县的我爸坐火车去劝她。
就这么来来回回劝了几次，两个人便在一起了。
我爷爷在县里有威望，婚礼办的体体面面，姥爷终于满意，一年后，没有遗憾地离世了。
同一年，我出生了。
本来我爷爷想安排我妈在县学校的医务室干个闲差，这样方便照顾老人孩子。
可我妈不愿意，硬是凭自己的本事进了市中心医院，成了一名消化科的医生。
虽然只是个八线小城的医院，可我妈依然是最好的医生。
其实很小的时候，我对我妈一直没什么印象。她在家的时间不多，似乎也没怎么管过我。
等上了小学，县城学校的课业松，我没什么娱乐活动，我爸就教我打乒乓球。
我练了几年，说不上喜欢，拿了个二年级组第一名糊弄了老爸以后就不练了。
我爸还挺惋惜，说我有天赋，以后可以走体育这条路，完成他和爷爷的夙愿。
我自己倒一点都不觉得可惜，因为我更喜欢看书，喜欢好好学习，甚至非常变态地喜欢考试。
我妈也支持我好好学习，不是因为她觉得这条路更对，只是因为她支持我做的任何决定。
哪怕在我只有十岁的时候，她也愿意相信我。
小时候看书，其实没有太多选择，手边有什么就看什么。课本翻烂了，漫画书有上册没下册。
我就慢慢看起了我妈那些专业书。
当然看不懂啦，哈哈。
以前家里也没电脑，查不了资料，想找我妈问，也问不到，因为她工作的医院离我们县城的家足足有一百公里远。
她平时工作忙，每天往返也不现实，她只能在医院附近租房子住。
以前我想她，缠着我爸给她打电话，可是她老是接不到，就算接到了，也经常匆匆几句话就挂了。
所以小时候，同龄的小朋友都说自己妈妈的事，我总有些插不上嘴。
只有偶尔碰上假期又不值班的情况，她才能回家看我。
我妈会记得我感兴趣的书，特意买给我，还会带回来好多好吃的。
我印象特别深刻，有一种零食我在县城从没见过，叫「粉鸽子」。
不，不是真的鸽子。
「粉鸽子」就是一种用绿豆面做成的薄饼，里面连肉馅也没有。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叫这个名字，我只知道自从我说了好吃以后，我妈每次回家都会给我带回来好多好多。
我不舍得多吃，一天只吃一个，我妈特神，每次都是快吃完了的时候，她就会回来，再给我带好多好多。
每次和她相处的时间虽然很短暂，但总是最快乐的。
她像一本百科全书，我平时的空余时光，就爱看她买给我的书，有什么不懂的地方，就写在一本笔记本里，攒起来，等她回来了再问。
她真的什么都知道。
她还很喜欢给我讲睡前故事，比如《快乐王子》，还有《忠实的朋友》。
很多故事，当时我还小，听的时候没太听懂，等到长大了，才似乎明白了一些。
对，是一些和医学无关的故事。
其实我妈也是一个很热爱生活的人，我去过她在医院的诊室，窗台放满了一排绿植，她说患者看到了，或许心情可以放松一些。
不过好像也只有这些了，由于工作的原因，她自己的生活只剩下很少很少。
而我也只占她这很少的生活中，很少的一部分。
随着我慢慢长大，我妈作为医生的名气也越来越大，以至于只要我妈在家，一定会有各种各样的人登门拜访。
远房亲戚的邻居、爷爷的朋友的朋友、我爸学校的同事的亲戚，甚至还有我各门学科的老师的家人。
我都不知道他们是怎么知道的我妈是医生的，我明明从没跟他们说过呀？
他们说的话我也听不太懂，什么癌啊肿瘤啊之类的。
我那时候只觉得人怎么会有那么多疾病？活着真的好痛苦哦。
你要是问好处的话……可能也是有的吧。
比如，我三年级的时候跳级了，比同班同学年龄小，长得也又矮又瘦，同班的大孩子却从没有欺负过我，就是因为班里老师特意讲过我妈是医生。
医生在我们县是非常少的，是很受人尊重的。
可是等我再长大一些以后，我却宁愿自己被大孩子欺负，也不想再要一个当医生的妈妈。
来家里找我妈的人越来越多，把我挤到家里角落。我低头假装看书，实际上却在等那些个无关人士赶快走光，好让我妈妈空下来，跟我说说话。
好多次终于没人的时候，已经是深夜，我自己也困得不行了，直接坐在角落捧着书睡着了。
我当然生她的气啊。
不过每次等到她跟我讲话的时候，我就又开心了。
随着我越长越大，问她的问题也越来越多。
我妈有一次说，「以后小景一定会问出妈妈都回答不了的问题，我好期待那一天，小景，你是妈妈的骄傲」。
我把这话当做她给我的目标，一直朝这个方向努力着。
记得十二岁那年，我在看一本她给我的书，书上说免疫细胞可以保护人体，因为它可以杀死坏细胞，这样生病的人就能痊愈。
可是免疫细胞到底怎么识别坏细胞？
我琢磨了足足半个月，感觉细胞都是黏黏糊糊的一坨，根本分不清谁是谁。
坏细胞又不会把「坏」字贴脸上对吧？
我妈一定也答不出这个问题！
我终于要成为她的骄傲了！
终于又等到她回家，我太高兴了，兴冲冲地想问她这个问题。
她却又被好多人围住，只来得及跟我说一句「小景乖」，就再也没空理我。
我又只能一直等。
等啊，等啊，从上午等到下午，从天亮等到天黑。
我真的很想把那些人全部赶跑，可是爷爷叫我要懂事，大人说话的时候小孩不要插嘴。
所以我就不说话，一直等到很晚了我妈也没空。
印象中那一次我特别生气，问题也不问了，索性赌气回房间睡觉。
她进来看我，我闷在被子里装睡不理她，她坐到我的床边跟我说话，好像是知道我一定没睡。
她答应我明天一整天只陪我一个人，回答我的所有问题，和我一起看书，一起吃「粉鸽子」。
我很高兴，可是却别扭地不想让她知道我高兴，躲在被子里一直也没出来，直到她离开。
第二天等我醒来，原本的期待却全部落了空，因为她深夜时就已经离开了。
那时已经临近春节，每年这个时候，县里好多外出打工的人都提前回家休假了。
节日里，人们大吃大喝，医院反而挤满了各种腹痛的病人。
由于人手不够，医院临时把我妈叫回去加班。
她收到电话后，只匆匆留了一张字条在我床头，当晚就离开了。
「小景，那些人是可怜人，他们被病痛折磨，渴望能活下去，和自己的家人在一起。可是命运就是这么不公平，他们是无助的。」
「因为没有药，他们只能向命运低头，只能找到我，我必须想办法帮他们。」
「小景，我知道你生我的气，以后你会理解的。」
「晚安，小景，你是最棒的孩子」
「妈妈对不起你，但妈妈永远爱你。」
她身上背着责任，必须回去加班。
没想到，就在那一天，一个男人冲进医院，怀里藏了一把菜刀。
这个男人的妻子之前诊断出胰腺癌晚期。十几年前的小城市，医疗水平非常有限，患者根本无药可用，医生只能叫他们回家去。
没几个月，男人的妻子死了。
男人迁怒于医生无能，冲进诊室就砍人。
而我妈，正好那天临时被叫回去加班。
她甚至以前根本没见过这个患者。
她就这样死在了我十二岁那年，春节的前一个星期，我放寒假的第一天。
那个男人在杀了我妈之后，就跳楼了。
讽刺的是，因为楼层不够高，他跳楼后甚至没有死，反而还要被拉回医院里重新抢救。
很可笑吧？
实在是太可笑了。
我在报纸上见过那个男人的照片。他的眼神像魔鬼，永远住在地下十八层地狱的魔鬼。
那个寒假，我再也没有说过一句话，也拒绝任何家人主动提这件事。
好像只要不提起，这事就不是真的，我妈也就没有真的离开我。
后来开学了，全班都知道我妈死了的事情。
有同学好心过来安慰我，我却跟他打了一架，打到老师都过来劝架，等老师把我拉起来的时候，我拳头上全是血。
不是那个同学的血，他没有受伤。
我只是用拳头锤地，把自己的手锤出了好多血。
开学的第一周，我就被停学了一周。
那段时间，我每天晚上都躲在被子里哭。
我后悔自己为什么偏偏那天晚上赌气不理她？
为什么只知道躲在被子里任性？
为什么没有看到妈妈最后一眼？
那个我打赌我妈一定不知道答案的问题，再也来不及问出口了。
我永远也成不了妈妈的骄傲了……
我恨那个男人。
那样的人，凭什么还要被抢救！？
他的妻子去世了，为什么还要搭上我妈的一条命！？
为什么命运这么不公平！
我从没有觉得那么无助过。
那些事，很久都没有想通。
除此以外，我还发现了一个可怕的事实——我妈已经去世了，可我却还没来得及了解她的人生。
我不知道她年轻时候的故事。
她原本的人生理想是什么？
当年她为什么会放弃读博？
为什么要和我爸回老家结婚？
我从小爱听她给我讲故事，可我不知道她的爱好是什么？
我爱吃「粉鸽子」，却好像从没问过她爱吃什么？
她这一生，有过遗憾吗？过得幸福吗？
我什么都不知道。
我问我爸，问我爷爷，他们也说不清楚，只是告诉我，我以后的路还长，要学会接受现实。
这个世界上，好像只剩我一个人无法接受现实。
等再次回到学校，我整个人已经变得浑浑噩噩。
几个月的时间，学习一落千丈，同学开始孤立我，把我看做一个小疯子，我知道他们背地里叫我没娘的孩子。
我不在乎，我的心像一块石头，一直坠着，却毫无感觉。
我爷爷在县里仍旧很有威望，之前来家里找我妈看病的那些人，很快开始给我爸张罗新的对象。当着我的面，我爸坚决拒绝了。
只是不知不觉中，我妈在家里生活过的痕迹开始逐渐消失。
有一天我肚子疼提前回家，才发现一个陌生的阿姨正在我家卧室，和我爸单独在一起。
我逃回了学校。
我知道，我妈只有我了。
没关系，你不用安慰我。这件事过去很多年了，我已经和她告别了很多次，我早就不难过了。
真的不难过了……
那次之后，我主动联系了省里一所很有名的住宿高中，我成绩好，校长非常欢迎我去。
我知道要是我妈知道的话，也一定会像小时候一样，支持我的选择。
从那时起，一切人生的重大决定，都是我一个人做。
去住宿高中的前一晚，我收拾行李的时候，忽然翻到了那张妈妈生前最后留给我的字条。
「因为没有药，他们只能向命运低头，只能找到我，我必须想办法帮他们。」
「小景，我知道你生我的气，以后你会理解的。」
我仍旧不理解，可是，我想要理解。
这之后的人生，我只有这一个目标。
我不再去想过去的那些人，那些事。过去就像封存在记忆里的老照片，再也激不起内心的任何一丝波澜。
我只是想实现妈妈的愿望。
她在短暂的39岁的生命里，帮助所有人，可直到人生的最后一刻，却没有人帮助过她。
我不想让她太孤单，希望她能看见我所做的这些事，我一直在努力帮助那些她以前帮助过的人。
她的孩子，从来没有忘记过她。
墨白，谢谢你问了我这个问题。我原本以为这个世界上永远不会有人发现这件事。
KTL-039，是我送妈妈的礼物。
这辈子，唯一的一份礼物。
「晚安，妈妈，我永远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