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非渊一下豁然明了,之前很多矛盾的细节似乎都有了合理解释。
如果患者主动退出,那么这个病例理论上就不算有效数据,之后患者发生的任何情况也与临床试验无关,他们自然也无从知晓。
“怪不得我们没收到过患者死亡的SAE报告。”张集沫拍着胸口,“我还怕是自己工作出了纰漏,吓得我这两天都没睡好觉……”
不过两人随之又有了更多疑问。
景非渊问:“如果她符合入组标准,一定是晚期无药可用的患者,KTL已经是最后的希望,为什么还会选择中途退出?”
“这就只能去问他们自己了。”齐主任叹了口气,“由于受试者保护原则,患者有权随时退出临床试验,我们无法强制他们继续。”
景非渊又问:“患者家属现在人在哪?”
“嗨!根本找不着!”身旁高个子年轻医生此时插话道,“这人叫胡朔,真是个奇葩。元旦当天,一张大字报直接贴在医院的大门口!说齐主任联合非策一起害死了他妈,却半句不提中途退出的事。现在电话不接、短信不回,完全没影了!”
景非渊心想,这个做法和胡朔在FSCO现场闹事时简直如出一辙。
又问:“患者具体是在哪个环节退出的?”
“采血期后,回输期前。”齐主任说,“也就是治疗用细胞还在制备过程中,根本没来得及给患者用上。”
张集沫一听,差点气笑了:“这不就相当于在饭店刚点完菜,还没吃呢,就说肚子痛,然后讹上了厨子?”
“就是说呢!”高个医生说,“老太太可是末线胰腺癌患者,本来KTL就是她最后的希望,真不明白为什么非要在这时候离开医院!”
张集沫也说:“那个男人真是愚孝,不对,简直是愚蠢!”
听到这话,齐主任的表情却变得有些奇怪,动了动嘴唇,没有说话。
景非渊见状,皱紧了眉:“当时具体情况是怎样的?”
高个医生细说起来。
“是这样,有天晚上胡朔忽然背着他妈要出病房,值夜班护士发现了,立刻劝阻,他却在医院大吵大闹起来。我们反复强调患者病情严重以及临床试验的获益,可他非要带他妈走,吵得其他患者都睡不了,只好答应他们明早办理退出手续,结果没想到,当天夜里他们就偷跑出去了!”
景非渊想了想,问:“当时他母亲状况如何?”
高个医生答:“他妈妈身体虚弱,当时应该是睡着了,全程都没说话。”
景非渊又确认一个细节:“他们在离开之前,已经拿到患者补贴了吧?”
高个医生点头,还不免气愤:“要不是保留了证据,还调了监控录像仔细确认,我们简直要比窦娥还冤了!”
“咱们还是存在手续上的漏洞。”齐主任这时说,“事发突然,正常的临床试验退出流程没来得及办,也没撤回《知情同意书》。”
高个医生哀嚎:“你说咱这医生当的,简直跟狱警一样,还得防止患者逃跑?我都服了……”
景非渊和张集沫听到这话,都深深感到医护的工作不容易。
景非渊问:“如果已经确认患者死亡与KTL疗法无关,我们接下来应该可以正常推进临床工作吧?”
“这个嘛……”齐主任顿了顿,“根据相关指导原则,在院方出定论之前,暂时不能入组新患者。”
他接着解释:“虽然现在院方已经收集了全部证据,但因为涉及到死亡,必须要对每个环节进行详细调查,估计需要几周才能给出最终定论。我会盯着这事,一旦出了结果,立刻通知你们。”
听到这个消息,景非渊猛地起身,不可置信地说:“这岂不是会耽误患者入组进程?KTL可是很多患者最后的希望!”
“小景,你先冷静一下。”齐主任拍了拍他的肩,“我们相处这么长时间,我非常理解你的心情,但这其实也是对你们的保护。”
他顿了顿:“你想为患者好,认为自己在做好事,可嘴毕竟长在别人身上,你一个人根本说不清。所以我们只有保证整个流程绝对规范,才能保护自己,进而保护患者。”
高个医生在一旁补充:“在这期间,我们需要找到胡朔进行调解,看看他的诉求是什么,毕竟他母亲去世了,终归是要安抚的。”
景非渊冷笑。怪不得胡朔没有直接联系他要钱,原来是通过医院施压。
之前郁杉已经跟他们推演过这个可能性,对公司最有利的方式就是通过调解达成一致,事情也不出意料地走到了这一步。
张集沫赶忙说:“明白,我们虽然没有错,但也会进行人道主义赔偿。”
高个医生还好心地说:“你们最好提前沟通一下保险公司,这方面他们经验丰富,如果胡朔要得太多,也好有个准备。”
“我们咨询过了,保险赔偿的对象是「与临床试验相关的损害或死亡」,现在这个情况,不在赔偿范围内。”景非渊明显在压着怒气。
“就我们赔吧!”张集沫见他情绪不对,赶忙低声说,“老景,你怎么了,咱们之前不是都说好了么?接受调解,让这事快点过去。”
景非渊忽然坚定地说:“不行!”
此话一落,现场几人瞬间都惊呆了。
景非渊曾经多次自掏腰包给患者垫付医药费,对患者的仁心也是有口皆碑,此时为什么突然在患者赔偿方面一反常态?
他沉着声:“之前我们不知道患者被家属带走的事,但现在的情况已经超出了我的底线。齐主任,麻烦您跟院领导说一声,我们没有过错,不接受调解,也不会对没有人性的人进行任何人道主义赔偿!”
高个医生替他们着急:“万一那个家属继续闹事,起诉你们公司怎么办?他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受影响的可是你们自己啊!”
张集沫也劝:“老景,你刚劝我别冲动,现在你怎么自己冲动起来了?”
“不用考虑了。”景非渊已经下定决心,“胡朔在把他昏睡的母亲背出病房的那一刻,他就是亲手杀死自己母亲的凶手!”
他怒道:“我绝对不会向这样的人渣低头!”
*
施墨白坐在工位,抬头扫视了一圈办公室。
元旦后第一个工作日的上午,只有不到一半员工在现场办公。
远远看见秘书薛姐从康总的办公室里出来。施墨白赶忙起身,手里拿着早已准备好的小袋子。
“薛姐,新年好!”她一脸笑容,把装了厦门特色凤梨酥的小袋子递给薛姐。
薛姐乐了,接过了袋子:“呦,新年好,这么客气。”
施墨白嘿嘿一笑:“薛姐,康总哪天来办公室呀?”
薛姐笑眯眯道:“康总这几天和戴总一起在珠三角看项目呢,估计春节前都不会回来。”
施墨白一听,不由在心里冷笑。
戴以迪可真是个人精,逮着个机会就哈紧领导,什么「做时间的朋友」,全是做领导的朋友。
“我还以为这趟康总也带你一起呢。”薛姐说,“以前他不是经常带你么?”
“哦……我最近在赶一个项目,就先回来了。”
“对了,小施,今年的升职名单出来了。”薛姐忽然压低声音,神秘地说,“我刚把名单放康总桌上了,等他回来签字确认,这事就算彻底定了。”
“是么。”施墨白平静道,努力克制住了好奇心。
薛姐抱怨起来:“这事都拖了好几个月了。行情不好,LP不肯延长投资期,听说领导层也有变动,好几个高职级撕得那叫一个惨烈哦,连带所有前台员工都一直卡着升不了职。”
“啧啧,可说呢。”
薛姐给施墨白使了个眼色:“不过啊……小施,你可以准备请客了呦。”
施墨白立刻懂了,却仍是淡淡一笑:“有机会一定。”
“那你忙吧,再接再厉哦。”薛姐离开了。
施墨白回到座位,心情却似乎并没有预想中那样激动。
回想半年前,升职加薪就是自己努力工作的最重要动力,可这事放到今天,似乎又没那么重要了。
她正若有所思,实习生小邱滑着办公椅漂移过来。
“墨白姐,早饭吃了没,我这里有肉松小贝哦。”
“……肉松小贝?”施墨白顿时一疑,转头一看,小邱手里正拿着一塑料袋的肉松小贝。
很眼熟的塑料袋,似乎之前在程吉手里出现过……
小邱以为施墨白在客气,直接拿了一个递到她嘴边:“姐,你快尝尝,特好吃!”
施墨白深吸一口气:“这个,你在哪买的?”
小邱一脸天真无邪:“不是我买的,是程吉哥送我的新年礼物。他说我之前帮他干活辛苦了,所以犒劳我一下。”
“呵呵呵……”施墨白干笑,“好,真好。”
遂接过小贝,捏在手里,心想,这玩意儿的保质期能有几天?
她算是明白那天监控里程吉为什么一副鬼鬼祟祟的模样了——
原来是因为偷了会场的肉松小贝。
看来他在高位买房之后,已经把抠门进化成了本能。施墨白猜,说不定他还想空手套白狼,试着追一追单纯的小实习生呢。
总之,第一个嫌疑人排除。
施墨白没有直接揭穿程吉的借花献佛,只说:“这玩意糖多,吃多了对身体不好,你也尽量少吃。”
“有道理哦。”小邱放下小贝,“墨白姐,最近有工作安排给我吗?我实习快结束了,马上会有考核,如果通过的话就能拿到offer。所以,你能不能给我多派些活儿,让我好好表现一下?”
“哪天实习截止?”
“还有一个多月,要到春节后了。”
施墨白点点头:“最近还真是比较忙。高锐科技通过了技术会,咱们尽快把立项报告搞定,如果立项通过,就能给你增加一个拿offer的加分项。”
“墨白姐,你真是太好了,谢谢你!”
“是你做得好,谢谢你自己吧。”施墨白笑笑,“电脑拿来,我们排一下计划。”
上次技术会有一些问题需要补充解答,还要做外部专家访谈,以及对于高锐所有管理层进行系统性管访,敲定初步框架协议等等,工作量很大。
施墨白正在倒推工作时间表时,忽然收到电话。
她一看是张集沫,立刻起身,小跑去了楼梯间。确认没有人后,才摁了接听键。
“……什么,不接受调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