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通脑子里那根紧绷的弦,在听到“凭空消失”四个字时,应声而断。
他魁梧的身躯晃了晃,撑在石阶边缘的手背上青筋暴起。
完了。
这是他脑海中唯一的念头。
为了一个来历不明的郎中,为了一个虚无缥缈的推断,他赌上了自己的全部身家性命。
他查抄酒坊,得罪了半个西大营的同僚;他严密布控,引来了孙甫背后势力的警觉。
现在,唯一的线索,那个叫王四的伙夫头目,就这么在他眼皮子底下溜了。
他所有的动作,都成了一个天大的笑话。
怒火与绝望交织,瞬间吞噬了他的理智。
周通猛地转身,三步并作两步冲下石阶,一把揪住秦少琅的衣领,将他从地上硬生生提了起来。
“王四跑了!你听见没有!人跑了!”
他的声音因为极致的愤怒而扭曲,双目赤红,喷出的气息带着一股血腥味。
“我的前程,我的性命,全都被你这个该死的郎中给毁了!”
他手臂上的肌肉坟起,似乎下一刻就要将秦少-琅单薄的身体撕成碎片。
然而,被他提在半空的秦少琅,脸上没有半分惊惶。
那张因失血和多日囚禁而显得苍白的面孔,平静得吓人。
他甚至没有去看周通,而是将视线投向周通身后,那片被石板封锁的、象征着外界的黑暗。
“跑了?”
秦少琅开口了,声音不大,却清晰地钻进周通的耳朵里,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
“将军,你觉得,在一个重兵把守、壁垒森严的军营里,一个普通的伙夫头目,要如何才能‘凭空消失’?”
周通的动作一滞。
他揪着秦少-琅衣领的手,无意识地松了几分。
是啊。
西大营是什么地方?
是边关重镇,是大魏抵御北蛮的第一道防线。
别说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就是一只苍蝇,没有令牌和批文,也休想飞出营门。
王四,一个身份低微的伙夫,他是怎么做到的?
“你的查抄行动,从发动到王四失踪,前后不过半个时辰。”
秦少琅的声音继续响起,不疾不徐,像一把精准的手术刀,剖析着周通混乱的思绪。
“这说明,对方的反应速度快得惊人。他们不仅在营中安插了无数耳目,能第一时间察觉你的异动,更有能力在半个时辰内,就将一个关键人物从军营中安然无恙地送出去。”
他顿了顿,终于将视线转回,对上了周通那双充满血丝的眼睛。
“将军,这不是线索断了。这是对方在用行动告诉你,他们的手,已经伸到了什么地方。”
轰!
周通的脑子嗡的一声。
他松开了手,秦少琅跌坐回地上,发出轻微的咳嗽。
周通却浑然不觉,他怔怔地站在原地,后背的衣衫,瞬间被冷汗浸透。
他之前只看到了失败,看到了线索的中断。
可秦少琅却从这失败中,看到了更深层次的恐怖。
能调动营中耳目,能打通出营关卡,能在半个时辰内完成这一切……这绝不是一个孙甫,甚至不是一个普通的校尉能够办到的。
那只看不见的手,比他想象中,还要庞大,还要有力。
“你的意思是……”周通的声音干涩发哑。
“王四的消失,恰恰证明了我们放的这把火,烧对了地方。”
秦少琅扶着墙壁,慢慢站起来。
“而且,烧得比预想中还要旺。那条蛇不但被惊动了,它还因为疼痛,甩出了一截我们之前根本没发现的尾巴。”
“现在,王四这条线确实断了。但另一条线,却自己浮出了水面。”
秦少琅走到那块被周通扔在地上的酒曲旁,用脚尖轻轻拨弄了一下。
“将军,你查抄了所有的私酿酒坊,断了他们的‘烧刀子’。你觉得,那些习惯了用烈酒接头、交易,甚至是用烈酒控制下线的那些人,现在最需要什么?”
周通的呼吸变得粗重,他顺着秦少琅的思路往下想,一个疯狂的念头,开始在他心中萌芽。
“他们需要酒。需要新的、可靠的、能替代‘烧刀子’的酒。”
“没错。”
秦少琅的嘴角勾起一个极淡的弧度。
“蛇出洞了,却没打死。它现在受了惊,躲回了巢穴里,饥肠辘辘。我们该怎么做?”
周通没有回答,他只是死死地盯着秦少琅,他感觉自己的心跳在疯狂加速。
“我们给它一块更新鲜、更肥美的肉。”
秦少琅的声音压得很低,却带着一种蛊惑人心的魔力。
“我们自己,来做这个卖肉的人。”
“你疯了!”
周通脱口而出,他被秦少琅这个异想天开的计划惊得连退两步。
“我们去做酒?在这西大营里?我们拿什么做?就算做出来了,怎么才能让他们相信我们,从我们这里拿酒?”
这根本不是计划,这是自投罗网!
“将军,你还没明白吗?”
秦少琅摇了摇头,脸上露出一丝近似于怜悯的神情。
“从你把我从乱葬岗带回来的那一刻起,你就已经身在网中了。现在,不是你想不想做的问题,而是你必须做。”
“孙甫的监视不会撤,他背后的人,现在已经将你视作眼中钉。他们找不到证据,但他们有的是办法让你‘意外’死在营中。你觉得,你能撑多久?”
每一句话,都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在周通的心上。
他引以为傲的武力,在这样一张绵密的阴谋大网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他确实,已经没有退路了。
要么,坐以待毙,被这张网慢慢勒死。
要么,就跟着眼前这个郎中,疯一把!
“好……”
许久,周通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他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我再信你一次!你说,怎么做!”
秦少-琅似乎早就料到他会如此选择。
他走到地窖的另一角,那里堆放着几口从酒坊里查抄来的、最破旧的酒缸和一些发霉的酒糟。
这些东西,是李虎按照他的吩咐,特意留下来的。
“这些私酿的‘马尿酒’,工艺粗劣,酒水浑浊,味道辛辣刺喉,狗都不喝。但那些人却离不开它,为什么?”
秦少琅蹲下身,捻起一点湿润的酒糟,放在鼻下闻了闻。
“因为度数。他们需要的是那种能快速上头、烧穿喉咙的烈性。可他们的技术,也就到此为止了。”
他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残渣。
“而我,可以做出比‘烧刀-子’烈十倍,纯十倍的酒。一种他们闻所未闻,一旦尝过,就再也戒不掉的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