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处默和一小队士兵在丛林中狼狈歇息,几乎每个人都带着伤。二百人,就剩这么几个,皆死于一波波的叛军围剿。
程处默心中有数,这么多叛军突然出现在安西峡,只怕有人通风报信。当然,这人会是谁,用脚趾头想都知道。
此时此刻的安西峡,就是一个巨大的捕猎夹子,逃生难如登天,但他还没有放弃每个人的生机,帮士兵吸毒蛇的液,带大家吃生蛇肉,哪怕活路只有细微一线,也要给它找出来。
程处默拿出一张布制的地图:“一路血战,这里的地形和叛军的据点算是摸清了,我全部画在上面,你们之中谁能逃出去,就把它交给陪戎校尉西涛手里。来日,大军扫荡安西峡,咱那么多兄弟就没白死。”
西涛,就是傅涛。当时傅涛怕他娘找上门,刻意报了假名。程处默原本还不以为然,现在才觉得方便,这样一来,侯家父子就不会想到西涛和傅家的关系。
这张用大伙性命拼出来的地图,士兵们谁也不肯接,个个睁着要牺牲自己,掩护程处默出峡。
“你们想得美。”程处默内心焦虑,表面开朗,“如今敌军重重包围,要抓的却只有我一个,因为我程处默端了他们的好几个城。我只要自报家门,就能轻松引开大部队,你们行吗?”
士兵们也知道程处默说得没错。
“带着你们,碍手碍脚的,我怎么突围?”程处默看士兵们接过地图,才继续道,“记住,这地图,只能交到陪戎校尉西涛手上。告诉他,我说的,要他把这地图,亲自献给侯大将军。”
傅涛那小子,在他身边耳濡目染这些日子,这点领悟力应该培养出来了吧?老天保佑!
忽然,叛军们喊着“程处默”三个字,徘徊在丛林边搜索,眼看就要进入丛林。程处默一咬牙,从丛林中窜了出去,冲向悬崖边,就在叛军杀气腾腾围拢的瞬间,转身跳下了悬崖。
过了几日,傅涛从两名侥幸逃回的士兵那里,得知了程处默被叛军追至坠崖的噩耗。士兵们还将地图交给他,表示程处默交待,要他亲自交给侯君集。
傅涛恨不得立刻手刃仇人,替娘亲和程处默报仇,但他明白程处默把地图交给自己的用意,以此邀功,接近侯家父子,耐心等待复仇的最佳时机。跟了程处默打了这些日子的胜仗,他学到了筹谋,否则就算自己豁出命去,也不过白白牺牲了而已。。
于是,傅涛向侯君集禀报,程处默战死,尸身坠入大海,看着侯君集又是仰天悲叹,又喊“天妒英才”,明知对方虚伪,他始终忍耐。
“跟随程将军的人,只回来了两个。刚进九柱城,就被末将撞见了,所以立即带他们来见将军。他们身上还有一张安西峡的地图,末将特意拿来,献给大将军。”傅涛双手捧上地图。
侯君集拿过地图,看得目露贪光。只要有了这个,大军对付安西峡的叛军就易如反掌,他又要大胜回朝了!
侯杰一旁打量傅涛:“阿爷的亲兵营正缺人,不如给他一个机会?”
侯君集确实很欣赏傅涛,“西校尉愿不愿意啊?”
“多谢大将军赏识。西涛愿粉身碎骨,报答大将军的知遇之恩!”傅涛字字铿锵。
“好!”侯君集十分高兴。
这时,亲兵进来,一手拎着一个人头。傅涛一看,心头震惊,正是那两名带出地图来的幸存士兵。
侯君集语气不屑:“贪生怕死,抛弃将官,自己逃命。不杀他们,何以立军纪,又何以向陛下和鲁国公府交代?”随即吩咐亲兵,“去把人头挂在城门,让所有人都看看贪生怕死的下场。”
傅涛暗暗咬牙,侯君集做事如此狠毒,自己今后一定要小心行事。
称心奉召,来到东宫。和太子相处了这些日子,他多少知道,太子今日的心情应该不错。果然,一进书房,就看到太子脸上带笑。
“殿下。”称心行礼。
太子拿出一把弓,放在桌面:“给你。”
称心上前轻抚,赞叹:“好弓。”
“孤今日呈献严师古所注的《汉书》,父皇大悦,赏我很多好东西,这把弓就是其中之一。只是孤用惯了刺月,用不着,就给你吧。”不止如此,吴王纵马踏坏农人庄稼的事,让他利用得当,父皇责其二十杖,让他终于气顺。
称心道谢。
“谢倒是不必,给孤唱上一段吧。”太子笑道。
“好啊,哪一出?”熟悉之后,称心也放开了。
“长坂坡。”太子理所当然。
“听来听去,你也不腻。”称心说归说,唱腔起,手势起,已经入戏。
苏灵淑领着双喜来送参汤,见太子专注听称心唱戏,看似十分高兴。她也笑了起来,走到门前,正要踏入。哪知太子作了个摆手的动作,示意她不要打扰。
双喜在她耳边悄言:“太子怎么了,前几日不是说了不会追究司徒尚仪之事,与太子妃您和好了么?”
太子已经看穿丢失的三颗珍珠是苏灵淑耍的把戏,但体贴表示是他冷落了她,理解她博取注意之心,因此这几日反而待她很好。
苏灵淑沉吟半晌:“太子一向爱听这出,并非恼我。”只是心里却患得患失。
这边走了太子妃,那边来了程处亮。程处亮为了清河公主,同时也是向大哥看齐,混上了宫廷侍卫一职,可是天不从人愿,被派到东宫当差,以至于他突然有种“人在曹营心在汉”的感受。
“我说,你怎么老往外面看?”和程处亮一起当班的樊侍卫觉得奇怪。
“皇族也是一家人,为什么太子作为长兄,和他妹妹们的住处离得那么远?”他才觉得奇怪,好不好?
樊侍卫好笑:“怎么,你想窥探公主?”
“没有!”程处亮打死不认。
“你小子鬼鬼祟祟,敢问公主的住处,我要向头儿报告。”樊侍卫反而顶真。
“樊大哥,别啊,不就是欠你两顿花酒吗?今天当完值,我们不回家,直接上燕回楼。就算你想尝尝燕来楼的头牌怜燕儿,我也给你把她叫来。”
樊侍卫翘翘大拇指:“小子上道啊。”
程处亮心想,花天酒地也并非完全虚度,追公主居然用得上。
“什么?吴王挨打了?”
傅柔听舒儿说起,今日殿上太子献颜大家注释的《汉书》,博得皇上欢心,而吴王却被御史告了一状,挨了二十杖。
舒儿答道:“是啊,陛下一直很宠爱吴王,没想到这一次这么生气,真把吴王给打了。”
傅柔又问:“陛下为什么生气?”
“嗯——”舒儿想了想,“好像是吴王骑马,踩了农夫的庄稼,结果人跑了,却不小心丢下了自己的扇子,最后被御史拿到,告到陛下面前。”
傅柔想,明明是她不会控马,而且吴王也没有跑,以扇子作了赔偿,显然有人成心大做文章。
起因既然在她,傅柔自觉不好置身事外,抽空就去了凌霄阁。杨妃正好走出,看到她,忧愁的神情略微缓和,瞥过她垂在身侧的,空空两手。
杨妃柔声问道:“傅司织过来送绣品?”
傅柔下意识回答:“是。”
杨妃语气不变:“吴王挨了打,身子虚弱,受不得刺激。傅司织这次送上来的绣品,可不能太艳丽多姿,最好以清淡温婉的图案为主。”
傅柔道:“下官谨记。”
“有劳。”杨妃从傅柔身边走过去。
傅柔一边嚼着这两个字,一边推门而入,抬眼就对上吴王含笑的目光,但也留意到他苍白的脸色。
她不解:“殿下为什么宁愿被责打,也不向陛下说明,骑马踩踏了庄稼的人是下官?”
“你内疚?”若是这样,挨打也值。
“是,很内疚。”无功不受禄。
“用不着内疚,我不是保护你,而是保护自己。纵马踩踏庄稼,最多挨一顿打,如果是私自带女官出宫,涉及宫禁,罪名更大。”她虽然诚实,他却不好意思邀功。
“不管怎样,还是要多谢吴王。”一个私自带出,一个私自跟出,他挨打,她却什么事都没有。
“想谢我?可以。帮我读《易经》吧,你也可以开阔眼界,看清楚身边的人和事。”吴王指指桌上的书。
傅柔去拿了《易经》,一边读,一边却想起一件事。今早她去长孙皇后那里,恰好太子也在,说到了吴王的事。长孙皇后让太子要多多探望,以免落人口实。太子则忧心父皇还是偏心吴王,本来五十杖,出口却成三十杖。长孙皇后就说,吴王心高气傲,打一顿让他收敛就行了。哪怕同父异母,太子和吴王也是兄弟,然而她听不出半分亲情,令她突然想念自家的姐妹兄弟,庆幸出生在寻常人家。
还有,那太子妃也不是省油的灯。太子当着长孙皇后的面,提及最近送去太子妃那里的绣品次劣,让她多多用心。她固然知道太子妃记恨上次珍珠的事,却也不好说什么。
想到这儿,傅柔叹口气。
吴王抬眉,以为她嫌书不好,“《易经》虽说难学,却实在,包含天地至理,天下万物的变化,只是人心本我,没能理解它的奥义,渐渐变成卜筮之书。”
傅柔放下书:“只怕我学不好。”一边想心事一边读,完全一窍不通。
“绝非一日两日之功,不急。”吴王指指案几上的药碗,“先吃药。”
傅柔看看药碗,再看看吴王,见他等着喝药的模样,知道是要她来喂。
“莫非傅司织说谢,只动嘴皮子?”吴王一笑,很赖。
傅柔再度叹口气,认命端了药碗,一勺一勺送进吴王嘴里,好不容易喂完最后一勺,看见他嘴角沾着药汁,顺手就掏了手绢过去擦,却被他灼热的视线烧到警觉,当即懊恼得想要收回手。可惜太迟了,她的手让他紧紧握住,尽管她马上抽了出来。
他一脸惋惜的跟什么似的,从自己怀里掏出一条手绢,慢悠悠点着嘴角。
傅柔凝眸认出,“咦,这是我的手绢,怎么会在殿下这里?”伸手想拿回来。
吴王却眼明手快,收入怀中:“我贵为皇子,英俊温柔,知书识礼,骑射功夫也不错。比起那个声名狼藉的程处默,到底差在哪里?”
帕子是傅柔得知程处默要出征的那夜,心神不宁遗落在御花园的,恰好被他捡到,也因此顺藤摸瓜打听了一下,知道了一些事情。
傅柔却大惊失色:“你……你怎么知道他?”
“你不说,我就查不到吗?程处默为了你和侯君集的儿子打赌,又不是什么机密。”
“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早知道了。”
“早知道了?那你……”
“那我什么?我有没有对他做不好的事?”吴王要笑不笑,引用傅柔才念过的《易经》“六三,师或舆尸,凶。”
傅柔神情一凛:“你!”
“说笑的,他为大唐作战,我怎么会希望他出事。只是希望他回来的时候,身边多一个战场上救下的美娇娘,那我就用尽办法,玉成他们的好事。这样,傅司织也就可以一心一意地跟在本王身边念书了。”他的心意,她应该明了了吧。
傅柔陡然站起,对吴王行了一礼,头也不回地走了。他的心意,她承受不起,而她的心里已经被一个人占满了,容不下他人。
走到御花园时,傅柔远远的,又瞧见杨柏和一群内侍围聚在一起,以为再开赌局,却听见他们在说什么人战死了,心里不由咯噔一下,走了过去。
杨柏一见傅柔就挥散众人,打个招呼便溜远了。
傅柔愈发觉得不对劲,快步追上一个内侍:“你们刚刚聊什么?”
内侍不明就里:“今日前线急报,卢国公之子战死了。”
傅柔忽觉天旋地转:“你说什么?”抓住内侍的胳膊,“你再说一遍!”
内侍不自觉说道:“卢国公之子,就是御前比武拿了第一的那个,随侯大将军出征,说他被叛军围攻,寡不敌众,力战而亡。”
傅柔眼前一黑,仿佛跌进一团无底漩涡,魂飞魄也散!
同一时刻,报信的公公也到了卢国公府。
“战死?”程处亮瞪着宫里来人,他是在做梦吗?
今日轮值,终于实现了梦想,临时被调去清河公主那里,帮她从水里捞了一盏莲花灯,见到了她的欢颜,一解他这些日子的相思之苦,本就觉得如梦如幻。
“皇上刚得了急报,立刻就让奴来给卢国公报信。”公公苦着脸,“……诸位节哀。”
程夫人两眼一闭,往后倒去。
程处剑扶住娘亲,大叫:“不可能,我大哥那般了得,怎么可能战死!”
程处亮咬牙:“和侯君集脱不了干系!”
“对!”程处剑目光要杀人,“他是主将,大哥是他的副将,现在大哥死了,他为什么就平安无事?我们去见皇上!要侯君集为大哥偿命!”
程咬金吼道:“你们都给我闭嘴!瓦罐不离井上破 将军难免阵前亡。踏上出征路,就要有战死沙场的觉悟。处默是被叛军围攻而死,你要陛下惩罚侯君集,是什么道理!”
“可是这分明就是侯君集的毒计!”程处亮用脚趾头想都知道。
“爹!大哥死得太冤了!”程处剑不服。
“连拔叛军数城,力战而不屈,为国尽忠。好!不愧是我程咬金的儿子……”程咬金一口鲜血喷出,直挺挺倒地。曾经力拔山兮气盖世,终究难敌丧子之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