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鲁国公府出殡。因为程处默战死在异国他乡,只是空棺放衣冠,隆重下葬。
吴王全程观礼,见到全长安的美人几乎都跑出来了,为程处默哭得肝肠寸断,这样的场面让他好气,好笑,还有一点点钦佩。纨绔之名,却不被痛恨,可见风流而非下流。他当然还知道,宫里也有一位美人,为之卧病不起,恨不得随之香消玉殒。观礼之后,他就直奔傅柔的住所。他不会趁人之危,但也不容她为程处默陪葬。
吴王才到门外,就见里头乱哄哄的。服侍傅柔的舒儿侧倒在地,司徒尚仪站在榻前,几名内侍强横去拽榻上昏迷不醒的傅柔。为首的,正是养病屋主管赵领班。
“怎么回事?”吴王踏进门里。
舒儿扑到吴王脚下:“殿下,他们要把傅司织搬到养病屋去。”
养病屋,是重病的宫人们最后待的地方,进去就如同死人无异。
赵领班想不到吴王插手,急忙回禀:“殿下,傅司织病了数日未见好转,奴也是照宫规办差,不敢怠慢。”
“规矩本王也知道。”吴王一眯眼,“不过就算送养病屋,也得让人收拾一下,这般虎狼凶狠,有损父皇母后贤德,你过两个时辰再来。”
“这……”赵领班受人所托,想着忠人之事。
吴王目光一冷:“怎么?”
赵领班头皮发麻:“是,是,谨遵殿下吩咐。”一抬手,率众走出。
吴王为傅柔出面,阻止了赵领班把人带去养病屋的消息,由双喜传给了苏灵淑知道。原来,双喜打着太子妃的名义,让赵领班去找傅柔的晦气。
“都说了别去招惹她,你怎么又办出这样一件事来?事前也不问问我。要是让太子知道了,不是给我找麻烦吗?”苏灵淑近来只想一件事,就是如何拢住太子的心。
“我还不是替太子妃您觉得不值。”双喜不以为然:“这可不算招惹。宫里有宫里的规矩,她傅柔又不是什么贵人,不过一个女官,生了重病,就要送到养病屋里。我只是告知了赵领班,赵领班按规矩办事而已。”
苏灵淑敷衍了事:“好了,好了。这件事就此作罢,不要再插手。太子既然叫我修身养性,那我就修身养性。她病了也好,死了也好,我也算瞧出来了,她用不着我,我也用不着她,今后也懒得劳神。”
“是。”双喜听从,“不过,要不是她这一病,还真看不出来,竟然把吴王也给拉拢了。要我说,她心机厉害得很,恐怕是想攀高枝呢。”
苏灵淑的脸上浮现一抹轻蔑的笑:“再厉害,也不能是正妃,给吴王暖床罢了。”
两个时辰后,内侍们来抬走了傅柔,领头的却不是赵领班,而是杨柏,送去的也不是养病屋,而是杨妃宫中。对外的说辞是,因吴王挨打受伤,杨妃在佛祖座前许了愿,只要吴王康复,就亲手救治一人,傅柔特别幸运,被杨妃选中。
其实,就是吴王请他母妃出面,对傅柔施以援手。
杨妃也算开了眼,何曾见儿子对哪个女子上心,如今这是缘分到了,当着她的面,帮人绞湿巾,敷额头的。
“多谢母妃答应儿子任性的请求。”吴王道。
“受了这些年的委屈,你欢喜,就是母妃欢喜。”杨妃不但不会阻拦,还为儿子高兴,“夜深了,母妃累了,你为人子,好好代母妃还愿,知道么?”
吴王失笑,正经一礼:“恭送母妃。”
随后,他重新坐到榻边,目不转睛望着傅柔,忽然俯下身,以脸贴额。她的体温滚烫,他的心跳从速。
傅柔悲伤梦呓:“处默……处默……”
吴王轻喃:“柔儿,柔儿,程处默死了,忘了吧。”
天海一色蓝,海鸥追逐着鱼群,一只铁头乌漆的大船乘风破浪,甲板上摊躺着一人,与蓝天对望。
“无聊啊——”
那人大喊一声,突然跃起,转身横扫一道袭来的黑影。闪电般的两个回合,那人就被黑影按在甲板上,半张脸挤扁。
“喂,喂,我伤还没好,你胜之不武。”那声音,分明是程处默。
“我来提醒你换药而已。”黑影冷声,面棱刚硬,居然是方子严,“别忘了,是谁帮你逼出一肚子海水,救了你的命。”
“已经忘了。”程处默眼前浮现那日,方子严的嘴贴着他的,那张超级大饼脸,作了个泛呕的表情,挣扎爬起。
方子严嗤笑:“是不是男人?婆婆妈妈的!”
程处默反嗤:“我要不是男人,你难道还指望着以身相许?”
方子严爆粗:“放屁!要不是看到你那块定远将军的铭牌,管你死活!”
“铭牌?”程处默忽然拍拍身上,目光搜索腰际,“我的香囊呢?”
“没见过。”只当不知道。
“柔儿做给我的!”程处默焦急。
“不知道。”心酸加羡慕。
“铭牌还在,香囊我特意缝固在腰带上,怎么会没有?”程处默奇了怪。
“你泡在海里,浑身破破烂烂,能把你捞起来就算不错了。难道还要我给你身上所有的东西负责?你说的那个香囊,应该早就掉海里头了。”
程处默起了疑:“是不是你偷——”
方子严一掌拍在他伤口,疼得他脸部抽筋。
“伤都没好,半死不活的,还敢跟我咋呼。”
马海虎蹬蹬跑来,兴奋大叫:“帮主,找到绝命九那伙人了,!”
程处默认真想了想:“这外号,一听就比你威风,所以你羡慕嫉妒恨,打算黑吃黑?”
方子严一把拎起程处默的后衣领,连拖带拽回了船舱,一圈圈麻绳捆成粽子,不顾他乱嚷乱骂,关门出去了。程处默喊得嗓子都哑了,也没人搭理,只听外面砰砰啪啪,真打起来的样子。
不知过了多久,舱门再次打开。
“喂,海盗头子——”程处默打起精神。
谁知,进来的不是方子严,而是一个虎里虎气的大妞,和其他海盗差不多的打扮,穿了个半袖短衣,下身扎了一片中长布裙,还有长裤皮靴。大妞上前,二话不说,松开几圈绳,解程处默的衣襟。
程处默的手还被绑着,只能扭动上身:“你谁啊?干什么?”海盗船上还有女的?
“我叫马海妞。哥哥让我来换药。对了,我哥哥是马海虎。”随着程处默衣襟敞开,马海妞眼睛发亮,伸手戳戳那白净的胸膛,“哇,你是我见过的最好看的强壮男人了,我喜欢!”
程处默翻白眼:“我有心上人的,而且——”目光从上到下扫一遍马海妞,“我不喜欢强壮女人。男女授受不亲,你别乱摸。”
“什么不亲?”马海妞听不懂。
“男女!”偏偏程处默还重复说。
“男人不和女人在一起,怎么生孩子呀?”马海妞咽咽口水,由戳改为摸,啧啧赞叹手感。
程处默涨红了脸:“谁和你生孩子呀?你别碰我!”
马海妞神情率真:“你都被绑起来了,还能怎么样?我就喜欢碰,我就碰。”双手十指一起上,在那具好看的胸膛上打磨。
程处默大吼:“我乃大唐定远将军,你再乱来,我砍断你的手!”
马海妞眼睛变成星星:“原来你还是个将军,厉害,厉害,除了我们帮主,你一定是天底下最好看最厉害的男人。而且你吼起来,好有英雄气概。再吼大声点,我想听。”
程处默陡地沉默。
半晌,他突然伸直脖子,嘶吼:“方子严!你给我过来!方子严,你这个混蛋!用这种卑鄙下流的手段!”这女的,太恐怖了!
傅柔坐靠被褥,面容如凋零的花,惨无颜色。一醒来发现不在自己的屋子,却连问一声的意愿都没有,面对苦苦劝药的吴王,即便那勺子停在她眼前很久,也视而不见,只有眼泪流个不停。
“昏迷了这么久,好不容易醒过来,你就打算这样一直不言不语地流泪,直到哭瞎眼睛,还是打算就这样饿死自己?”
傅柔用力甩甩头,一开口尽是哭腔:“他不为了我和侯杰打赌,就不会去御前比武。没有御前比武,他就不会被皇上封为定远将军派上战场。如果不上战场,他就不会死得这么惨。”
“所以你就打算不吃不喝,为他殉情?”这么傻?
是!害死了她心爱的人,她活着还有何意义!傅柔再次撇开头,任吴王手里的勺子喂空。
吴王气冲冲放下碗,朝门口大步走去。
她眼里什么时候能看得到他?他出生即为皇族,即便非正宫所出,亦是尊贵,何曾如此降贵屈尊,讨好一个女子?他想要的,除了皇位,或者有人送到面前,或者自己信手拈来。
走到门口,他突然停下脚步,猛地转身,回到榻边,在傅柔茫然的目光中,拿起药碗大喝一口,俯身按住傅柔,嘴对嘴灌了进去。
傅柔挣不脱,不得已咽下汤药,等吴王离开的刹那,狠狠甩了他一个耳光,却又惊望着自己的手。
吴王呼吸急促,目燃灼火:“我把你从鬼门关里救回来,不是为了让你给程处默殉情。我是你的救命恩人,你这条命就是我的,你要是还敢不喝药不进食,以后每一顿我都这样亲自喂你!”
傅柔怒瞪吴王好一会儿,端起了药碗,一喝而就。
“总算想开了?”吴王心中泛涩,她若坚持不喝,倒是他的福气了。
“自暴自弃,于人于己都无益,处默在天上,应该也不想看到我颓废消沉。”她真正的想法是,可不想顿顿被吴王这么喂。
“他想看的,应该是你不再伤心,抬头往前看,找到新的幸福。”吴王时刻不忘把自己摆到她心里。
“有一件事,想拜托吴王。”只是,她无心于他。
“你要去拜祭程处默。”他偏偏很懂她,“他们没有找到尸首,那只是一处衣冠冢。”
傅柔目光凄楚:“没关系,我只想去看一眼,静静陪他一会儿,说几句话。”
吴王背着手,手中紧攥一枚玉佩,最终说了一个“好”。他不急,这枚玉佩会给到他心爱之人的手里。
夜海上浮着一片大岛,隐隐能听到热闹的人声。
程处默冷眼看着四海帮严阵以待,算是明白了方子严这个海盗与众不同,不打劫货船客船,就爱黑吃黑。他跟船没多久,大小七八战,什么绝命九,熊虎堂,太岁帮,名字越神气,死得越快。
不过,今日这个烛龙堂有点棘手,因为方子严连续打击,各个盗帮的残部都投靠到了这里。
“黑吃黑,小心吃撑死。”程处默嗤笑。
方子严打开酒囊,喝了一口,出乎程处默意料,竟把酒囊丢给他,乐意分享的意思。
程处默也不客气,咕嘟嘟一大口,酒滑过喉却变脸:“还敢抢贡酒?”
方子严耸耸肩:“不喝还我。”
“休想!”程处默的酒虫彻底被勾了起来,喝空酒囊才抛给方子严。
“方子严,趁你没把自己作死,帮我往长安送封信。”他估计他派出送信的亲兵都已被侯君集灭口,而酒后胆无边。
“你怎么不干脆叫我放你回去?”当他信差?
“我不信海盗有这种好心。我是大唐的定远将军,不管你救我有什么目的,我只告诉你一句,我程处默,不会和你同流合污。”
当初被傅柔严词拒绝,就是“同流合污”这四个字,如今又被程处默说一遍,方子严可不想再忍。
“我也不是一出生就是海盗。我有一个温柔慈爱的娘,虽然针线活做得一般,但是饭烧得很好,我最爱吃的,就是娘做的红烧肉。我爹是个县丞,做事兢兢业业,从不欺压百姓,他唯一的嗜好,就是像我祖父和曾祖父那样,养鹰。爹很喜欢养鹰,也很善于养鹰。他有一头鹰王,人人见了都夸这头鹰王有灵性。我总觉得,我爹疼这头鹰王,比疼我这个儿子还厉害,所以常常吃这鹰王的醋。”深藏心底的身世,竟对一个完全不熟的人说了出来,而且这人还抢他的未婚妻。
“看不出你还是官宦子弟,怎么跑来当了海盗?”程处默到底诧异了一下。
“因为鹰王。”方子严眯了眯眼,“有一个很有势力的人,看上了爹的鹰王,要爹献给他。爹没有答应。后来,爹就被人诬陷下狱了。娘悲伤过度,也病死了。那些人为了掩盖罪行,要斩草除根,一直追杀我。我逃到江边,被他们一箭射在胸口,掉进了江里。后来,我被四海帮的老帮主从水里救起来,他就成了我的义父。”
“跟我很像,一箭差点要命,被人追得走投无路,只能跳海。”程处默面露同情,忽然甩头,“哈,哀兵之计,差点上当,你救我肯定不安好心。”
方子严不依不饶:“谁追杀你?”
程处默认真看了方子严一眼:“好吧,跟你说实话,明面上追杀我的人是叛军,实则是个姓侯的无耻之徒借刀杀人。”
方子严突然正色:“逼着我爹献出鹰王,让我家破人亡的人,也姓侯,是唐军有名的大将。”
程处默和方子严对看一眼,异口同声:“侯君集!”
程处默突生同仇敌忾之心,勾搭上方子严的肩膀:“看在咱俩难兄难弟的份上,卖你一条妙招。”
方子严抖抖肩,但甩不开程处默的爪子:“有屁就放。”
“对付烛龙堂,先烧其船,再围困岛,不必你们攻上去,他们自己就会抢粮抢船。你啊,鹤蚌相争,渔翁得利,来个一网收。”程处默心中全盘清晰。
方子严看程处默一眼,夸他的话说不出口,目光已有些敬意,叫来马海虎,照他所提议的,进行部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