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时分,朝雾氤氲的街道上,行人如织。东方喷薄欲出的红日,为周遭的景物都镀上了一层淡淡的金光。
那座深山中的村落仍是盛夏,而外界俨然已到了秋日。
两个多月的时间,仿佛什么都不曾改变,又好像什么都变了。
沈云臻来到府衙正厅时,杨惠早已将这两个月的案卷文牍在翘头案上摆好。
杨惠向沈云臻禀道:“当初刺杀大人的刺客我们已查清,是收银买命的杀手。目前,我们只捉住了几名小喽啰,并未问出什么关键线索,为首的人名叫陈秋元,我们还在继续搜寻他的下落……”
沈云臻微微颔首,“这段时日,我的下落也让你们费心了。”
秦峥顿了顿,“只是阿布姑娘……”
“找到李小映,就能找到阿布……”沈云臻沉吟片刻,“李小映帮徐文仲网罗少女之事另有隐情,我们需早日找到她,问出真相……”
秦峥想不通,“大人和她在那个山村朝夕相处两个月,都没能撬开她的嘴,我们即便找到她,岂不是仍旧问不出什么?”
杨惠闻言,微微侧首看了秦峥一眼,好似有些讶异他能直接将心中的疑惑说出。
沈云臻沉吟笑道:“这就是接下来我要做的事,找到足够多的筹码……”他看着秦峥,“让她不得不开口的筹码。”
秦峥离开后,沈云臻继续翻阅起了案卷,没过多久,他便在上面看到了颜绮霜的名字。
上面详细记述了,当初颜绮霜是何缘故来到宁州的。
颜绮霜本名施仪,十年前,施家获罪,只有她得以幸免。施仪受家人嘱托,前去投奔与她自幼定亲的未婚夫蒋芮,没想到却被蒋芮卖给了人伢子。
她是在被人伢子押着从江州卖往宁州的途中,无意中听到他们的谈话,得知他们到达宁州后会在宁州书院后面的那片树林中交接。
后来她遭遇匪徒,失去记忆,只依稀记得宁州书院四字,误将自己当作了前往书院求学的学生。
直到月前,颜绮霜无意中在宁州街头遇到了蒋芮,这才终于想起了这段过往。
沈云臻看完这份案卷,半晌后,才望向杨惠,“颜姑娘她……”
杨惠沉吟片刻,宽慰他道:“她正在慢慢地从这些过往中走出。”
深夜时分,枕霞阁内灯火通明热闹非凡。
而后院,颜绮霜的房内异常安静。她伏在案几上,怔怔望着桌上那盏飘忽的烛火。
团儿缓缓推门进来,捧着一个沉甸甸漆木盒子,“姑娘……”
颜绮霜缓缓直起上身,有些狐疑地望着团儿,“这是什么?”
“沈大人刚送来的……”团儿将盒子放到案几上,“说是他之前承诺过要帮姑娘赎身,这是赎身钱,至于要不要离开枕霞阁,全凭姑娘做主。”
颜绮霜打开盒子,发现里面除了有银锭外,还有碎银、碎金,一看便是攒了许久的。
这时后门外,隐约传来马的叫声。
颜绮霜忙跑过去,打开窗子,果然看到了沈云臻。他已翻身上马,正欲策马离去,她双目一阵温热,忙朝他喊道:“大人!”
沈云臻听到她的声音,忙拉紧缰绳,调转马头,侧首望向她。
昏黄的灯火下,他定定地望着颜绮霜,脸上并未浮现笑意,但眼神却深邃温和,仿佛就连他周边寒凉的夜色都一瞬间变得温暖了起来。
“走了啊。”他向她道。
颜绮霜含泪笑着点头,“保重。”
沈云臻向她微微颔首,而后紧握缰绳,策马离去。
颜绮霜听着渐渐远去的马蹄声,缓缓转过首,这次她终于强忍着没有让自己落下泪来。
几日后的深夜,宁州城外一处不起眼的酒馆中,几名男子正在饮酒作乐。小二敲门入内,为他们上过酒菜后退了出去,不多时,竟再次传来了敲门声。
为首那名男子不耐烦地向自己的手下使了个眼色,让他去开门。
手下打开门,当看到来人时,愣怔片刻,连忙关上门,但是已经晚了。
秦峥单手把着门,那人无法撼动门分毫。沈云臻缓步跨进屋内,举目望过去。
为首那人发觉情况不对,正打算破窗而逃。
屋内一时乱作一团。
沈云臻只静静看着,并未有什么动作。
秦峥带人入内后制住了屋内剩下的几名男子。
不多时,刚刚逃走的为首男子,被早就守在窗下的衙差给押了上来。
为首那人摔得鼻青脸肿,腿部也受了伤,被押进来时,一瘸一拐的。
沈云臻侧首看着为首那名男子问道:“陈秋元,两月前初五夜,你身在何处?”
“我和兄弟们一起在家里喝酒……”陈秋元忙道:“不信你可以问他们……”陈秋元说着忙转首看向不远处一同被押着的几名男子。
那几名男子连忙点头称是。
沈云臻看了秦峥一眼,秦峥立马从袖中掏出了一张满是字迹的布帛,扔给陈秋元,“那就睁大你的狗眼好好看清楚上面写的是什么!”
那是知情人的证言,证明陈秋元那晚并不是像他所说的在家喝酒,而是去了青云阁,恰巧被知情人看到了。
“肯定是他记错日子了……”陈秋元还在狡辩,“我们的确去过青云阁看百戏,但不是初五日,而是初三日,初五日我们的确是在一起喝酒……”
秦峥怒道:“证人亲笔画押的证言在此,你还敢抵赖!”
沈云臻垂眸望着陈秋元,“那天夜里,我刺了为首那名刺客一剑,就在胸口的位置……”
沈云臻话音刚落,秦峥上前,不顾陈秋元的阻拦,一把扯开他的前襟,果然胸口位置有一个伤疤。
秦峥怒不可遏地看着陈秋元,“你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竟敢刺杀朝廷命官?说!为什么要杀我家大人?!”
陈秋元一直默不作声,秦峥再次厉声喝道:“说!”
陈秋元讷讷答道:“我们也只是拿钱办事……”
“幕后主使是谁?”秦峥问道。
“他藏头遮面,腰带上好像有镶嵌银片,虽然他没有透露自己的姓名,但……”陈秋元顿了顿,“我不小心听到过别人叫他,称呼他为范全……”
“范全?!”秦峥有些不敢置信地看了陈秋元一阵,突然拔剑指着他,“你说的范全早就因掠卖少女罪证确凿而被处决了!你竟敢说谎骗我们!”
“我说的都是真的!”陈秋元见秦峥并不相信,便忙向一直沉默的沈云臻,“大人,我说的都是真的,我真的不是主谋,主谋真的是范全啊。我也是被迫才干杀人卖命的勾当的!我知道的都全部说出来了,求大人饶命啊!”
其他几名男子也连忙出声附和求饶。
沈云臻沉吟片刻,吩咐衙差道:“将他们带下去,押入大牢。”
陈秋元等人被押下去后,秦峥向沈云臻问道:“大人,你真的相信他的话?”
“他不像在说谎。”沈云臻道。
“可范全已经死了!”秦峥突然想到了什么,双目圆整,惊惧不已地看着沈云臻,“难道我们杀的不是真的范全?!陈秋元说的这个才是真的?!”
“被处决的范全是不是真的我不知道……”沈云臻看着秦峥,“但他掠卖少女罪证确凿,死有余辜,毋庸置疑。”
夜深人静时分,杨惠正端坐在书案前习字,这时,门外突然传来了敲门声。
杨惠上前打开门,发现是颜绮霜。
两人落座后,颜绮霜将一个漆木盒子放在案几上,“我想了好久,还是得麻烦杨姐姐,帮我把这个还给大人。”
杨惠垂眸望了那个漆木盒子片刻,“大人给你的赎身钱?”
颜绮霜微微颔首,“你帮我转告大人,赎身钱我自己攒的有,如果我想走随时都可以离开……”她顿了顿,“本来我想亲自还给大人的,可是……”颜绮霜微微低下头,“我……”
杨惠望着她,目光温和,“我会帮你转交的。”
颜绮霜抬眸,“多谢杨姐姐。”
杨惠沉吟片刻,“我后天休沐,你有什么想去的地方吗?我们可以一起出去走走……”
颜绮霜看出杨惠是有意想陪她出去散心,她心中不禁泛起融融的暖意,微微点头,“有的。”
颜绮霜让杨惠陪她去的地方,是洛清闻的住处。
洛清闻早已搬离宁州城,她没有回原来的住处,而是搬到了一处更为偏僻的村子。
她们来到时,一身绿色襦裙的洛清闻,正在整理画卷。
看到她们后,只说让她们坐,而后便继续手下不停。
“洛姑娘……”颜绮霜望着她,“我今日是专程来致歉的。”
洛清闻微微抬眸看了她一眼,神色淡淡的,她轻轻“哦”了声,便继续收起了画卷。
“之前对你说过冒犯的话,对不起……”颜绮霜缓缓低下头,“其实我早该来的……”
“我原谅你。”洛清闻好似对此事浑不在意,将画轴绑好,轻轻放在一旁。
颜绮霜看出,洛清闻是真的完全没放在心上,她甚至或许都忘了颜绮霜哪里有错,她这样说,也不过是以最快的方式,减少自己在这件事上的牵扯。
而她真正在意的自始至终都只有她的画。
颜绮霜缓缓从她身上收回目光,环顾四周,并未看到画案,“洛姑娘最近没有画新的画吗?”
洛清闻缓缓抬眸望向她,“我想歇一段时间。”
颜绮霜微微颔首,“画了那么久,是该好好歇歇。”她顿了顿,“这期间找点其他乐趣,也挺好的……”
“比如?”洛清闻有些好奇。
“比如……”杨惠望着她,微微笑道:“和我们做朋友……”
洛清闻好似愣了半晌,问她,“然后呢?”
“然后,我们可以一起出去玩儿,一起吃遍好吃的……”颜绮霜向她道:“每天都开开心心高高兴兴的……”
洛清闻缓缓笑了,笑中带着几分笨拙像个小孩子般,她望着颜绮霜和杨惠,“那我该为你们做些什么?”
杨惠温声道:“你什么都不用做……”
“到时只要跟我们一起出去玩儿就行了……”颜绮霜补充道:“等徐文仲的案子完结,我们就出发。”
洛清闻笑着点点头,“嗯。”
之后,颜绮霜与杨惠时常去看她。那天早上,两人去的时候,特地去为她买许记桂花糕,那里照旧围了很多人,颜绮霜拉着杨惠凑了上去。
前面的人恰巧正在谈论,如今甚嚣尘上的徐文仲被害一案。
他们认为徐文仲囚禁少女一事,完全是子虚乌有,是被李小映捏造的。
李小映为了报复徐老没有分给她任何家财,不仅恩将仇报杀了自己的义父,还买通了其他女子共同诬告徐文仲。
李小映不仅杀死了徐文仲,还想要毁掉读书人视若生命的清誉,可谓是歹毒至极。
颜绮霜听着她们的话,心不在焉地排了会儿队,便拉着杨惠一起离开。
坐上马车后,颜绮霜耳畔一直回荡着刚刚那些人的话。
其实诸如此类的话,这段时日,颜绮霜已经听到过很多次了。她本以为事实未清之前,这些传言会渐渐淡去,没想到随着李小映假冒他人身份愚弄高盛等人之事传出后,竟还有愈演愈烈之势。
杨惠望着颜绮霜道:“在案子盖棺论定之前,的确会出现很多不同的声音……”
颜绮霜有些苦涩地笑了笑,“人真是奇怪,明明几个月前,李小映还是人们口中有情有义的女英雄,如今却成了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
“徐老在民间的威望比我们想象得还要高……”杨惠顿了顿,“最初人们以为小映是杀害徐老的凶手,对她骂声一片,后来传出小映接近大人是为给徐老报仇之事,他们一方面感其贞义,一方面觉得当初错怪了小映,对她生出愧疚,这才会纷纷为她请愿;小映也因此受到万人称颂……”
“我认得他们……”颜绮霜喃喃道:“那些现在骂李小映最大声的人,就是当初最追捧她的人。”
杨惠微微垂眸,没有说话。
“我曾经读过不少诗文,但只有他……”颜绮霜的眸中泛起盈盈泪光,“只有他的诗文才能打动我……无论多少次读到,我都会被他字里行间的大爱所触动,被他的气节和才华所折服……我到现在仍有些不敢相信,这样的人,能写出那么多锦绣文章,学富五车的一个人,真的能做出这种事……”
“人本来就是复杂的、多面的、矛盾的……”杨惠沉吟道:“在他动笔的那一刻,或许,他的心也是真诚的……”她望着颜绮霜,“但也仅仅限于那一刻。”她顿了片刻,“言之易,行之难。这世上多的是说到而做不到的人……”
颜绮霜把头缓缓靠在车厢上,双目泛红,“曾经的他,是我心中的圣人啊……”
“接受自己的信仰坍塌,本就需要极大的勇气,你做到了……”杨惠望着颜绮霜,“那些还不够勇敢的人,也迟早会做到……”
“其实我也不明白,自己当初为何会坚信他是一个完美无缺的人……即便他做了伤害我的事,即便我发现了他的卑劣,可我总能一次又一次地,自欺欺人般地,为他找理由开脱……”
杨惠沉吟半晌,喃喃道:“或许正因为我们不是圣人,所以才寄希望于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