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雾缭绕的灵堂中,哭声此起彼伏。
沈云臻在吊唁的队伍中排了许久才终于到了徐文仲的牌位前。
他取过香在烛火上点燃,向徐文仲拜了拜,将香插入满是香灰的香炉中,而后转身到一侧等着和徐文仲的亲属相互见礼。
身着斩衰的李小映刚拜谢过沈云臻前面的人,那人起身离去时,她便忙趁这个空隙偷偷从袖袋中摸出一块红豆酥。
眼角余光中,下一名男子已撩袍跪在她对面的蒲团上,他身着一件黛蓝色长袍,腰悬美玉,袍角绣着精致的暗纹刺绣。
好似没料到下一个会这么快,李小映的手蓦地一抖,快送至唇边的红豆酥,就这样掉了下去,恰好滚落在男子的袍角上。
沈云臻微微垂眸看到袍角上那块红豆酥,便伸手捡了起来,拢在袍袖中,暗中递给了对面的李小映。
李小映接过红豆酥,缓缓抬眸望向他。
香雾缭绕中,他只记得,少女那双眸子,灵气逼人。
沈云臻缓缓睁开双眼,发现正是后半夜,他竟梦到了第一次见李小映的情形。
他靠坐在床头,初冬时节的风,夹杂着凌冽的寒气,自窗台窜入屋内,拂动他的鬓发。
窗外,一轮孤月高悬,风声呼啸,吹得窗扇哐当作响。
他披衣下床,去关好了窗子。
月光透过窗格倾泄到他的面孔上,他就这样怔怔地立在窗下。直至乌云掩月,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将他的面孔整个吞没。
第二日一早,沈云臻陪陈牧在后院用早点。
门外突然传来杨惠的声音,“大人……”
“进来吧。”
杨惠入内后发现此次随陈牧一同前来的大理寺丞林正也在。
“自今日起,你留守府衙,搜寻李小映,由我亲自带人前去。”沈云臻向杨惠道。
“属下之前在搜寻李小映下落时,发现了她可能的藏身之处,还请大人准许属下随行。”
“命令已下,你的任务是留守府衙。”沈云臻看了杨惠一眼,“李小映穷凶极恶,未免她再伤人命,需当场格杀。”
杨惠沉吟片刻,“李小映近期并未伤人……”她向沈云臻行礼道:“她并未认罪,也未曾画押,依本朝律例,不能判死,随意处决也于理不合……还请大人收回成命……”
“徐老一案的真相已经水落石出,李小映不仅杀害了徐老,还四处污蔑败坏徐老的名声……”陈牧不解地看着杨惠,“你身为长史,难道不更应该身先士卒,锄奸惩恶吗?”
杨惠向陈牧微行一礼,“李小映与假范全梁方并非同党。她若身死,所有罪责都会由她一人承担,包括秦参军之死……”杨惠顿了顿,望向陈牧,“秦参军尸骨未寒,身为同僚,我无法放任真凶逍遥法外,而且梁方其人极有可能还会继续作案……”
“这世上每时每刻都会有人死,而死于天灾意外者数倍于死在他人之手……”陈牧一边大口吃肉,一边向杨惠道:“若真想彰显正义,你更应该做的难道不是向天问责吗?之所以将矛头对准那些手上沾了一两条人命的人,也不过是欺软怕硬,只能拿弱者开刀罢了……”陈牧直视杨惠,“抛却一些冠冕堂皇的借口,你与那些杀人夺命之徒并无不同。”
杨惠定定地望着陈牧,沉吟道:“天地不仁,为人者才更应该自正自持,若放任恶徒横行,届时没有天灾夺命,人间也会尸骨成山……”杨惠的目光缓缓落在陈牧手上,声音平和,“到时大人所食之肉,恐怕只能从自身而来……”
陈牧看了眼手中的猪蹄,瞬间有些索然无味地放下,他神色不耐地看着杨惠,“杨长史,你可曾作过恶?”
杨惠神色坦然,“有过恶念恶言……”
“你离圣人远矣。”
杨惠静静地看着陈牧,“古往今来,未起恶念,未出恶言,未有恶行,真正称得上圣人者,有谁?”她的声音不大,说话自始至终温和如初,但字字句句掷地有声。
陈牧突然笑了,半晌后,侧首看着杨惠,正色道:“就是因为我们都不是圣人,所以我们才需要圣人。”
“如若……”杨惠还想再言,突然被沈云臻出言打断,“杨长史,将你查到的李小映踪迹悉数禀来。”
那天之后,沈云臻便继续开始搜寻李小映的下落,陈牧特地派了林正做他的副手。
三日后,他们终于发现了李小映的藏身之处。
沈云臻带人来到时,屋内的火炉上的还煮着药材,正咕嘟咕嘟地响。
“追,人还未走远。”沈云臻话音刚落,便带人追了出去。
果然没过多久,远远地,沈云臻看到了李小映的身影。
此行还有弓箭手随行,箭尖涂有毒药,沈云臻看了一眼弓箭手所背的箭镂中那闪着寒光的箭簇,眼看李小映的身影就要消失在暮色中。
他的双眸在黄昏时节的风中,一点一点变得苍茫起来,他望着李小映逃跑的身影,向弓箭手下令,“放箭!”
随着他一声令下,无数箭矢齐发,直直地刺向李小映。
李小映被刺中,重重向前栽倒,消失在众人的视线中。
等沈云臻带人来到李小映倒地的位置时,却发现那里只剩下一滩血迹,而一旁的河水中是一片正在四散的血水。
深夜时分,府衙书房内,灯火通明。
杨惠缓步立在一排书架后,正静静地在翻阅典籍。
这时,门被推开,沈云臻撩袍踏了进来。杨惠缓缓自书中抬眸,透过书架空隙,望向沈云臻。
直到沈云臻走到她跟前时,她才缓缓合上书,向沈云臻微微服身行礼,“大人。”
沈云臻扫了一眼她手中的本书,“杨长史还在查阅毒药类的典籍?”
“属下想弄清楚惜花令那味毒药。”杨惠答道。
沈云臻定定望了杨惠片刻,“徐文仲案如今已经调查结束,现在只剩下抓捕凶犯一事,我命你留守府衙,便是不让你再插手此案,你难道想抗命不成?”
杨惠从未见过沈云臻这副模样,那自骨子里透出冷意,以及不怒自威的气势,虽然他说话时并未有多大声,但却仿佛带着不容反抗的威严。
杨惠微微垂首,“属下不敢。”
“你还有什么不敢的?”沈云臻说着从袖中掏出一方帕子,掷向她。
杨惠定定望着落在地上的那方帕子,上面沾染着墨迹,正是自己随身携带的那方。
沈云臻直视杨惠,“你胆子可真大,竟然去向朝廷钦犯通风报信!”沈云臻是在李小映和闻人长吉居住的小院里发现的这方帕子,在沈云臻带人到那边之前,杨惠便赶过去向他们通风报信,所以李小映才有机会逃跑。
杨惠抬眸望向沈云臻,“大人,徐文仲一案尚有疑点……如果现在就将李小映杀死,那事情的真相,宋真宋姑娘的下落,我们就永远不得而知了……”杨惠顿了顿,“大人寻了宋姑娘那么多年,眼看马上就要寻到了,难道大人现在就要放弃吗?”
“成大事者不拘小节……”沈云臻用睥睨一切的眼神看着杨惠,“人生在世,凡事都要有所取舍,若想成就大业,就不得不放弃一些事情……”
“当初是大人让属下不避权贵,协助大人查清真相的……”
“那是因为还未遇到真正的权贵,我们公开了徐文仲囚禁少女之事,仍旧无法平息民间的流言……”沈云臻看着杨惠,“杨长史,你为人聪慧,应该明白真正想让她死的人是谁。”
虽然陈牧没有明说,但他是陛下所派的钦差,代天巡狩,自然传达的是圣意。现在不仅是百姓和陈牧要李小映死,还有皇帝。
“这世间本就不是非黑即白的,我们都不是圣人,所以很清楚每个人都有可能犯错犯罪,包括百姓心目中那些德高望重之人……”杨惠望着沈云臻,“假以时日,百姓就会明白过来。”
“有太多的人等不了……”沈云臻直视杨惠,“徐文仲是陛下的老师,我若违抗圣命,不仅让陛下面上无光,更是在摧毁万民的信仰……你知道这样做的后果是什么吗?”
“大人……”杨惠微微摇头,“这不是真正的你……”
“那真正的我是怎样的?”沈云臻突然嘲讽般地笑了笑,“冒着抗旨杀头的风险,冒着天下大不韪,赌上我的全部身家性命,甚至连累我的家人,去力保一个杀人犯?” 沈云臻沉吟片刻,“幼时,家父因直谏惹怒先帝而获罪,自此被贬为庶民,再无缘官场。我寒窗苦读、宦海浮沉十余年,好不容易走到如今,好不容易得到平步青云的机会,好不容易有即将到手的功名利禄,你让我为了她而放弃?”沈云臻望着杨惠,眼神深邃冰冷,“杨长史,你太不了解男人了。”
“这世上或许本就不该,用男女将人加以区分。权衡利弊、趋吉避凶乃人性使然,但我只问大人,这真的是大人想要的结果?日后那些功名利禄加身,大人真能心安理得地领受?”杨惠望着沈云臻,“还有我们一直苦苦追寻的真相,大人真的忍心让它永远沉埋于世,不见天日?”
“真相……”沈云臻缓缓背转过身,“早就已经有了啊。如今宁州城上至耄耋老人下至黄口小儿,他们口中所说的便是真相,所有人想要的真相……”
“大人当初有那么多机会可以杀她,但为了坚守自己的信仰才没有那样做……”杨惠望着沈云臻的背影,“如若真如大人所言,那大人当初为何要来宁州?”
“你不是对我的所有事都了如执掌吗?”沈云臻目光沉沉,“那你就应该明白我来宁州从来都只是为了我的仕途,找宋真是一个借口,一个可以成就我美名,让所有人都认为我有情有义的借口……只有到偏远之地历练后,一旦调回京都,我才会平步青云,得陛下重用……”
沈云臻缓缓转过首,迎着杨惠有些不敢置信地目光,继续道:“一个女子失踪十多年,谁都能猜到她发生了何事。即便她仍在人世,我也不可能娶她。我之所以会假借找她的名号,也不过是因为我早就知道她活不到今日……”
“那大人当初救我呢?”杨惠望着沈云臻,眸中泛起盈盈泪光,“当初大人许诺阿颜婚事呢?也都是假的吗?”
“我初来宁州需要一个好名声,所以才会出手救你,至于颜绮霜……”沈云臻顿了顿,“我最后可有娶她?”
杨惠微微愣了下,半晌后,才有些哽咽道:“那杀死秦参军的凶手呢?也不追查了吗?”
“秦参军是在追捕李小映的途中,被李小映所杀,因公殉职……”沈云臻望着杨惠,神色平静,“此事早有定论。”
“大人……”杨惠还想说些什么,可是沈云臻已经不想再听,他背转过身,“你走吧,日后不要再插手与徐文仲一案有关的任何事,否则休怪我不念同僚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