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沈云臻踏入府衙时,看到的竟是不用值守的衙差,人手一只碗,一边吃面,一边向他行礼。
沈云臻往后走,才发现是秦峥请了一个烩面师傅过来,在空地支了锅做烩面。
沈云臻走近时,师傅正在拉烩面,秦峥则在帮忙烧火,刚进去的柴火没有燃起来,烟熏得他胡乱揉了下眼睛,而后勾着头鼓着腮帮子去吹,胡子上落了一层灰。
见火终于燃了起来,他这才满意地笑了起来。
这时他才发现了,正盯着他看的沈云臻,忙站起身,“大人,你来了……”他笑着,“你稍等下,这锅马上好。”
“这是……”沈云臻看向那一大锅面,“又有什么喜事了吗?”
秦峥满面春风地走近沈云臻,“英英昨天喊我爹了。”话语中透着说不出的自豪开心。
沈云臻闻言也笑道:“恭喜啊,秦参军。”
“正好这段时间,兄弟们也都辛苦了,所以我想着也顺便犒劳下大家,然后我们继续卯足劲搜寻李小映的下落……”
沈云臻微微颔首,“那你今天得多吃点。”
秦峥哈哈笑道:“大人也得多吃点,今日这面啊,全天供应。”
这时杨惠也来了,秦峥忙招呼着一起吃面。
“徐文仲一案的受害人,不止阿布、百里红、洛清闻和颜绮霜……”众人吃过面后,在大堂落座,沈云臻一边翻着案卷,一边向秦峥和杨惠道:“之前还有过多人……”
过去宁州书院其实一直是招收女弟子的,但因为十几年前曾发生过一起少女自杀案,中间便暂停了数年。
一名叫叶瑶的年仅十三岁的少女,在校舍悬梁自尽。仵作验尸时,发现叶瑶已非清白之身,但与其有私情之人,并未查出。
当年,这桩案子在宁州曾引起轩然大波。众人都对叶瑶指指点点,都道是她自己不检点,才会羞愧自尽。
叶家人也觉得没有颜面,便将其草草下葬。
此案也就不了了之。
根据曹管家的供述,徐文仲过去多年曾对多名女学生下手,叶瑶就是被徐文仲侵害的学生之一。
由于这起案件引起的反响太大,徐文仲担心事情败露,自此不敢随便对女学生出手。
直到多年后,书院重新招收女学生,颜绮霜进入书院,因为她长相太过貌美,徐文仲便按捺不住,铤而走险。
其实在叶瑶死后没多久,徐文仲便起了采买少女的心思。那座为此而建的地宫,除了阿布三人外,还曾囚禁了其余六名少女。
那六名少女,和阿布一样,很大概率已不在人世,只是至今未发现她们的尸骨。
“洛清闻过世后,我们知道的徐文仲一案的受害人,又少了一位……”沈云臻喃喃道。
杨惠微微垂眸,没有说话。
“李小映为什么要杀洛清闻啊?我想破脑袋也想不明白……”秦峥一边踱步,一边道:“如果是为了阻止洛清闻说出对她不利的话,那现在再杀她也晚了……洛清闻已经把真相说出来了……”
“根据我们掌握的线索,假范全多活动于宁州江州一带,唯一与李小映可能的交集,应该就是通过徐文仲……”秦峥顿了顿,“假范全向徐文仲提供少女,李小映则帮徐文仲管束那些少女……”
秦峥一边思索一边分析道:“洛清闻可能知道假范全的真实身份,李小映杀洛清闻,难道……是在帮那个假范全灭口?!”他顿了顿,惊讶得瞪大了双目,“难道李小映和那个假范全有什么我们不知道的关系?!”
沈云臻沉吟道:“不无可能。”他顿了顿,望向杨惠,“闻人长吉其人,可有查到什么新的消息?”
杨惠微微颔首,“闻人长吉去的那处民居,据附近的村民讲,大概十几年前,有一对少年少女曾借住在那里……”
村子位置偏僻,房屋的主人搬到别处后,那处房屋就一直被闲置。大约十年前,一名稚气未脱的少年带着一名十一二岁的少女来到村里,租下了那处房屋。据村民讲,两人风尘仆仆的,倒像是私奔出来的。
只是没过多长时间,那名少女便急病而逝。随后,少年离开了这里。听说少年后来买下了这处民居,不过自少女死后,这里便一直无人居住,因此荒废了下来。
自那之后每年少女的忌日,一名双目缚着白绫的男子都会出现在这里。
由于之前,那对少年少女平日一直深居简出,甚少出门,和邻居们也并无什么交集,邻居对他们也知之甚少。
当初为少女诊治的那名大夫早已搬离此地,去向不明,杨惠并未查到少女是因何病离世的。
不过根据那些邻居的描述,之前在那处民居居住的少年正是闻人长吉,那时他的双目还未失明。
沈云臻沉吟问道:“可曾查到那名少女的名字?”
“有邻居说,她曾有一次听到闻人先生唤那名少女阿素……”杨惠顿了顿道:“邻居说阿素姑娘也是宁州口音,属下暂未查到其真实身份。”
沈云臻沉思片刻,“比对下徐文仲一案受害人的名单,看有没有与阿素对得上的……”
“是。”杨惠顿了顿,“目前可以确定的是,闻人先生与李小映早就认识,两人之间应是存在某种交易,具体是何交易,属下暂未查到……”
“总而言之,这关键还在李小映身上……”秦峥嫉恶如仇,“找到她让她为枉死之人偿命,并解开所有谜题!”秦峥说到这里,缓缓攥紧了拳头。
可是,秦峥带人一连搜寻了几日李小映的下落,仍旧一无所获。那日早上,沈云臻刚到府衙,秦峥家里的老仆突然寻到他,竟是秦峥特地托老仆前来向沈云臻告假的。
沈云臻便问老仆道:“可是发生什么事了?”
“英英被人掳走了,秦参军正到处在寻人。”
沈云臻忙问道:“英英是什么时候走丢的?”
“昨日午后。”老仆提起来也满是痛心,“夫人带着英英去集市上买糖吃,一眨眼的功夫英英竟被掳走了,夫人连忙去追,最后也未追上……”
“嫂夫人可说,掳走英英那人是男是女有何特征?”沈云臻追问道。
“是男的,夫人并未看清那人的长相,只记得他断了一根小指。”
老仆离开后,沈云臻忙向门外道:“张刚……”
张刚立马入内向沈云臻行礼。
“你带一队人马前去协助秦参军寻找英英。”
“是。”张刚领命离去。
“还不够……”沈云臻立在原地,沉吟道:“英英此时失踪,很有可能不是意外……”
“大人……”杨惠望着沈云臻,“属下也前去帮忙寻人。”
沈云臻侧首定定地望了杨惠片刻,“你留守府衙,我亲自带人前去。”他话音刚落,便抬步离去。
“是。”杨惠向沈云臻的背影微微服身。
两日后,秦峥终于带人找到了掳走英英的那名黑衣人的下落,他落脚在郊外一处简陋的民居中。
秦峥带人来到民居,就欲下令包围民居时,却发现那名男子突然从民居中走了出来。
秦峥上前三下五除二地制住男子,而后命人进男子家中搜寻,并未发现英英。
秦峥急得双目赤红,他恨声逼问男子道:“英英在哪里?我女儿到底在哪里?!”
男子被秦峥摄住,忙老老实实的交代了,“在前面……在前面的房子里……”
秦峥让那名男子带路,去找英英。
谁知道到了后,黑衣人竟趁他们不备,撞开押送他的人跑了。
秦峥和张刚忙带人去追,秦峥脚下竟无意中踩中了一支珠花。
准确来说是半支和散落了一地碎珠子。那是前几日秦峥买给英英的。
秦峥将那半支珠花拢在袖中,望向了身侧的那处宅院。
英英就在这处宅院中。
秦峥四处查探了下,发现没有办法偷偷潜入。
于是又绕回到大门前,然后一把推开了大门踏了进去。
果然,院内有六名守卫。
秦峥望着他们,“我女儿英英是不是在这里?”
那些守卫没有回答,而是纷纷拔剑攻向他。
秦峥拔刀相迎,与他们缠斗在一起。
几名守卫武功高强,秦峥救女心切,只想速战速决,招式又快又狠。
一盏茶的功夫后,那六名守卫一一倒在地上,两名衙差也各自负伤。
秦峥手持大刀,立在庭院中,血自刀尖滴落在地。他也负了伤,身上血迹斑斑。但他无暇顾及,而是越过地上众人,上前一脚踹开了紧闭的房门。
屋内陈设简陋,但突兀地放着一只铁笼子,里面关着的正是英英!
她头发散乱,口中塞着布条,被一根绳子吊在笼子顶端。
“英英!”秦峥看到笼子里的英英,满眼心疼地上前,“你没事吧?!爹爹来救你了!”
秦峥刚想上前,这才注意到铁笼不远处,还立着一道熟悉的女子身影,正是李小映。
“原来是你!李小映!”秦峥的声音中带着压抑许久的愤恨。
沈云臻带人追查时,发现了秦峥留下的标记,便明白这一片秦峥带人来过,于是下令衙差们往相反的方向去搜寻。
沈云臻本欲离开,但却隐隐闻到了,风送来的若有若无的血腥味。
沈云臻带了两人折返回来,最后经过一处庭院外时,隐隐听到了内中有打斗声。
沈云臻就欲入内,院内突然传出一道撕心裂肺的哭喊声,“爹爹!”
是英英。
沈云臻慌忙冲进院子,没想到看到的竟李小映携着英英跃上高墙,向远方逃离而去。
“快去追!”沈云臻忙吩咐身后的衙差。
“是。”
沈云臻忙冲进屋内,当看到满身是血的秦峥时,他一时愣在原地。秦峥以刀拄地,勉力支撑着站立,他的胸腹都受了伤,鲜血源源不断地自伤处渗出,滴落在地。
地上早已是一大片殷红的血迹。
“大人……”秦峥看到沈云臻,再也强撑不住,身体摇摇晃晃地向地上倒去。
“秦参军!”沈云臻忙上前扶住他。
秦峥看着沈云臻,他的唇角源源不断渗出鲜血,“快逃,有埋伏……”
他话音刚落,四周突然跃出无数黑衣人,齐齐攻向沈云臻和秦峥。
但沈云臻却并未逃,而是一把扯下一旁的帘子,转身将秦峥缚在自己的背上,“挺住,我现在就带你去看大夫。”他说着自秦峥手中取过那把沾血的刀,与周围的人拼命厮杀起来。
那一天,沈云臻招式起落间,尽是不留余地的杀招。
伴随着手起刀落,鲜血四溅,他仿佛已经杀红了眼,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要带秦峥离开此地。
不知过了多久,满身是血的他终于收了刀,眼中张狂的杀意这才缓缓褪却。他忙背着秦峥,出了院子,向印象里医馆的方向疾行而去。
“再坚持一会儿……”沈云臻脚下不停,向秦峥道:“医馆就在前面……”
秦峥伏在沈云臻肩上,有气无力道:“李小映与假范全是一伙的……大人一定要小心……”
秦峥说话间,沈云臻甚至能感觉到,他肩膀上传来的源源不断的温热,那是自他口中流出的鲜血。
“案子得你我一同去查……”沈云臻奋力地向前疾奔,他从来没想到明明能看到的医馆,却离他们那么远。
“我为人粗枝大叶……小女景儿就是因为我的疏忽,才会被贼人拐走……等多年后寻到,只余一具瘦小的骷髅……”秦峥伏在沈云臻的肩上,断断续续说道:“后来上天又为我送来了一个女儿……这次我告诉自己一定要做一个好父亲……一定要保护好她……大人……我已经失去一个女儿了,不想再失去另一个……”
“李小映他们暂时不会对英英不利的,等你伤好后,我们一起去把她救回来……”沈云臻的身上也受了伤,不时有鲜血涌出,但他浑然不顾,拼尽全力挪动身体向医馆跑去,“一定要坚持住,不仅英英在等你,嫂夫人也在等你。”
“我这辈子最对不起的人……就是她……当年,得知景儿的死讯后,明明她比我更痛苦……可我却埋怨她没有照顾好女儿……明明是我这个父亲失职了……先不要告诉她,我的死讯……这于她而言太残忍了……”
“人死如灯灭,你必需活着弥补嫂夫人,你必需活着等英英回来,与她们共享天伦之乐……”
仿佛想到了那幅天伦之乐的景象,秦峥勉力笑了下,温热的鲜血自嘴角急涌而出,染红了沈云臻的肩头,“我……”他好像还想说些什么,但是却再也没有力气了,最后只能无力地倒在沈云臻肩头,失了生息。
沈云臻蓦地停下脚步,“秦参军?”
秦峥没有回应。
沈云臻踉跄着重重地跪倒在地,他双目泛红,视线一点一点变得模糊,他再次颤声开口,仿佛怕吵到他一般,“秦峥……兄弟……”
起风了,风送来远方隐约的牧笛声。
沈云臻再也听不到秦峥的任何回答了。
秦峥伏在沈云臻的肩头,静静地,像是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