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阳光透过杜鹃花树倾泄而下,落在了伏在石案上的李小映身上。
一阵风起,杜鹃花瓣随风飘落,落在她的鬓发和衣袍上。
沈云臻立在花树下静静望了李小映片刻,脱下外袍为她轻轻披上。
沈云臻寻了李小映一夜,终于在后山这片姹紫嫣红中找到了她。漫山遍野的杜鹃花仿佛一夜之间盛放,美得不似人间。
沈云臻刚收回手,李小映便醒了,她睁开双眼,看到沈云臻后,直起身子,定定地望了沈云臻片刻,“大人,你也来赏花吗?”
“深夜出行只为赏花,我没有如此雅兴。”从崔涉家到这里他走了大半夜,找到李小映时已然日出。
“正是深夜出行,才能看到这样的美景……”李小映环顾四周,望着绵延不尽的杜鹃花满眼欢喜。
“你房里的血是怎么回事?”沈云臻望着李小映问道。
李小映举起左手,两根手指上缠着浸血的白布,“不小心割伤了手指。”
沈云臻沉吟片刻,“既是割伤了手,为何不在房内好好休息,而是在深更半夜来到这荒山野岭?”自来到村子里,这已经是沈云臻第三次发现李小映深夜时分不在房内。
李小映嘻嘻笑了笑,“突然很想赏花,就来了。”李小映说着站起身,向崔涉家的方位眺望了过去,“我们可以一边赏花,一边回去……”她说着便先一步抬步离去。
与沈云臻擦肩而过的刹那,她听到沈云臻说:“为何要一直伪装?”
李小映缓缓顿住脚步。
沈云臻微微仰首,“明明没有那么喜欢,但却一直在吃各种东西,明明不开心,却时刻都在笑……”
“伪装的人又何止我一个……”李小映并未回头,话语中好似没有一丝感情,异常冰冷,“当初大人不正是因为怀疑我是杀害徐文仲的凶手,才会任由我接近,与我虚与委蛇,好趁机寻找我的杀人罪证……我们都是各有所图罢了……”
李小映话音刚落,便继续前行。
两人一前一后回到崔涉家时,已快到午时。金宝眼中包着一包眼泪,还以为他们出事了,看到他们回来竟喜极而泣。
用过午饭后,李小映陪金宝玩了一会儿便回房休息了。
沈云臻回房后,坐在窗前,自己与自己对弈。他连胜那位老翁十二局,赢回了这副围棋。老翁也尽了棋兴,不再去柳树下。
虽然崔涉家的所有人,包括李小映和沈云臻很少出去走动,但村子里的风言风语还是传入了他们耳中。
前几日的那场风波,最后以韩家姑娘退回彩礼与丁卓解除了婚约,傅盈波成为众人口中的淫娃荡妇作结。
两日后,是村子里传统的篝火剑舞,据说同样是为了纪念他们的两位先祖。
几乎全村出动,仍旧只除了傅盈波。
那天夜里,村民在空旷的地方,燃起了巨大的篝火。
村子里的未婚男女,都会打扮成崔韬和虎女的模样,然后两两在篝火前表演剑舞。
沈云臻也被崔涉拉去了现场,李小映也被金宝打扮成了虎女模样。
沈云臻到时,李小映和金宝正站在人群最前面看着正在表演剑舞的男女,欣喜地欢呼喝彩。
这对男女表演完后,正当村长问下面轮到谁时,沈云臻被崔涉一把推到了篝火旁。
村长望着四周,“是谁和沈大人一起搭档表演啊?”
崔涉看向李小映使眼色让她赶紧上去。
李小映抬步上前,“我。”
李小映自一旁的人手中接过剑,与沈云臻一起舞起了剑。本是歌颂崔涉与虎女郎情妾意的剑舞,在他们手中仿佛成了比武一般。
虽然没有像真正比武那样针锋相对,但到底少了几分剑舞该有的优美。
他们兵刃相接时,都直直地望着对方,火光映红了两人的面庞。
李小映格开他的剑,后退闪躲,沈云臻挽了个漂亮的剑花,在一片喝彩声中,再次欺近李小映。
李小映侧身躲过沈云臻的攻击,一个旋身从沈云臻身前掠过,与此同时手中的剑也随之刺向沈云臻,沈云臻忙用剑格挡。
那一刻,沈云臻清楚地看到,火红的焰火在李小映的眸子里跳动,她的眼神凌厉又坚毅。
李小映蓦地抽身收剑,但这次她并没有点到为止,而是在错身而过时,挥剑斩向沈云臻。
下一刻,两人都停了下来。
伴随着人们的欢呼喝彩声。
一片袍角飘落在两人中间的地上。
李小映定了片刻,转身望向沈云臻。沈云臻也缓缓回过首,李小映向他嘻嘻一笑,将手中的剑还了回去。
篝火旁的喝彩声,不时传到不远处崔韬的石像附近。
傅盈波静静立在石像下,整个人仿佛和黑夜融为了一体,望着不远处窜动的火光,神色一派平静淡然。
“傅姐姐……”李小映表演完剑舞离开,走到石像附近时,看到了傅盈波,便缓步走上前。
傅盈波侧首望向李小映,微微笑了笑,“我听到了,你和沈云臻表演时的喝彩声最大。”
李小映嘻嘻笑了笑。
傅盈波从李小映身上收回目光,再次仰首望向屹立在黑夜中的那座石像,风将她的发丝吹得纷乱,“李小映,你可曾听说过崔韬和虎女的传说还有另一个版本……”
李小映静静地望着傅盈波,在等她接下来的话。
“虎女并不是自愿嫁崔韬为妻的,而是崔韬为了占有虎女故意藏起了她的虎衣,让她无法化为老虎,回归山林……”傅盈波看了李小映一眼,继续道:“时隔多年后,他们途径最初的相遇之地,崔韬炫耀般地提及那件虎衣,并称那件虎衣当年是被他扔到了井底,虎女提出想再试穿下……”傅盈波顿了顿,“你知道虎女穿上虎衣后发生了什么吗?”
李小映喃喃道:“乃化为虎,跳踯哮吼,奋而上厅,食子及韬而去。”
“你听说过这个故事?”傅盈波望着李小映。
李小映微微颔首,“《集异记》中有载。”
“世人宁愿相信美化过后的谎言,也不愿接受隐藏其下血淋淋的事实。”傅盈波的话语中透着感慨,“将一个残忍的故事美化成夫妻和睦的爱情传说,去粉饰太平,仿佛这些残忍的事就从未发生过一样……”傅盈波远远望向眼山林的方向,“好在虎女生来自由,任何人都无法禁锢住她。”
“那傅姐姐呢?”李小映望着傅盈波问道。
“我不是虎女……”傅盈波望着李小映,沉吟道:“现在也正在做着自己喜欢的事。”
“你设计的桥,为何要冠以崔大哥的姓名?”李小映看出来了,傅盈波手上的茧是她画图纸和做模型时磨出来的,桥是她设计的,并且时刻都在关注桥的建造进度,建造过程中遇到的问题也是由她主导解决的。
“能建造一座桥,是我毕生所愿,崔涉帮我完成了这个心愿……”傅盈波眼中带着看破世事的释然,“我只是做出了一个对我伤害最小的选择。”
李小映沉吟片刻,“为何宁愿被人误解,也要帮他遮掩?”她望着傅盈波,“明明真正与人有私情的不是你,而是崔大哥……”
傅盈波侧首定定望着李小映,好似微微有些意外。
李小映顿了顿,迎着傅盈波的目光,“那天晚上,你第一次发现这件事,有意为他遮掩,应是为了金宝,那之后……”
傅盈波沉吟道:“我无法做到眼睁睁看着一名无辜女子跳入火坑……”她微微垂下眼帘,“如我一般……”
是傅盈波暗中传信给韩姑娘,告诉她丁卓与人有私情之事。
“这件事,金宝也早晚都会知道……”韩姑娘来捉奸那天,傅盈波其实提前嘱托沈云臻去找金宝,陪她一起玩儿,直至亥时再将她带回,只是没想到亥时他们回来时韩姑娘还未离去。
李小映默然半晌问道:“之后你打算怎么做?”
这句话,曾几何时,母亲也问过她。
二十不嫁,便已经愁煞了父母。更何况她一直到三十岁,都未曾婚嫁。
所以当年,她离开家时,母亲便问她之后打算怎么做。
她告诉母亲,她要去拜访建桥的匠师,跟随他们学习技艺。
之后她也的确是如此做的,当几年后再次归来时,已结识了几名志同道合的朋友。
她并未回家,而是在外面租了一个小院。
时常有朋友前来拜访,他们打算一起在青州一个村子里建一座桥。
只是没想到,渐渐地,竟会传出她与多人有染的流言。
起初她并不在意,直到朋友的有意疏远,甚至有男人在深夜时分潜入她的房间。
那天晚上,她在灯下画图纸,一名男子翻墙入内,径直推开门走了进来。
她惊讶地望过去。
“怎么?今日不打算接客?”男子缓步走近她,“还是我来的不是时候,你床上已经有人了?”说着自己竟低低笑了起来。
傅盈波隔着珠帘,望了他半晌,“没有人,来得也正是时候,我正打算歇息。”她面上不动声色,但却在暗中攥住了一把的剪刀。
那人走到傅盈波跟前,一边宽衣解带,一边俯身亲向傅盈波,谁知傅盈波竟突然握着剪刀刺向了他。
他连忙躲闪,发现自己被傅盈波刺伤,还流了血,他像一头发怒的狮子般抡着拳头冲了上来。
那场体力的对决中,她输了。
那天过后,流言传得更盛,她的淫乱之名尽人皆知。
不久后的一日深夜,久未与她相见的母亲,跪在她面前,苦苦哀求她,放他们全家一条生路。那时,她脸上的伤痕还未褪尽。
母亲身旁立着脸上带伤的她的弟弟傅江,他虽然别着头,但脸上的怨恨厌恶之情溢于言表。
家人因为她的传闻,在四邻街坊中抬不起头来。
弟弟傅江因为别人的嘲笑,而和对方大打出手,甚至影响到了为他说亲的事。
这才有了母亲拽着傅江来,兴师问罪,指责辱骂,而后便是跪地求她放过。
她可以不再乎别人的恶言相向,但当这世上最亲的人都不相信她时,那种深入骨髓的痛和绝望,犹如附骨之蛆……
挣不脱逃不掉,将她一点一点往下拖拽……直至坠入深渊……
我放过你们……
凌晨,天蒙蒙亮的时候,她乘上一叶孤舟,渡江远行。
她也不知去往何处,就这样漫无目的地顺流而下。
直至大雨磅礴而下,四周都隐在茫茫的雨雾中。
她重重地跪倒在船舱中,佝偻着身子,眼前一片温热,不知是泪水还是雨水。
风雨飘摇,雨水在船舱中越聚越多,而后她随着船一同沉入了水中。
但是濒死的前一刻,她却突然睁开眼,奋力地向岸上游去。
她不知游了多久,最后终于上了岸,才发现到了这个与世隔绝的村庄。
“我必需过得更好,这样才对得起我曾经受过的那些苦痛折磨……”傅盈波直直地望着李小映,“我不会成为一个怨妇,也不会与他鱼死网破,我会让自己全身而退,带着金宝一起,否则即便他得到了惩罚,于我而言也没有多大意义……”
“打算什么时候动手?”李小映向傅盈波问道。
“你们离开之后……”傅盈波顿了顿,“你呢?李小映……”她望着李小映,“我并不是一直避居在此,曾有一条暗道通往外界,前段时日被洪水冲毁了,我曾出去过,对外界之事,也略有耳闻,我看到过你的海捕文书……”
李小映微微有些意外。
“你与沈云臻,一个官一个贼……”傅盈波望着李小映没有再继续说下去,转而问道:“你到底想要做什么?”
李小映沉吟片刻,“拿回属于我的东西,让伤害过我的人付出代价。”
“之后呢?”
李小映望着傅盈波,没有说话。
“有想过放弃吗?”傅盈波问道。
李小映坦诚道:“有。”
“什么时候这个念头最为强烈?”
“现在。”李小映眸中泛起隐隐泪光。
傅盈波从李小映身上缓缓收回目光,“桥虽然还未正式竣工,今日工事已毕,明日一早便能通行……”她顿了顿,目光落在无边的夜色中,“李小映,你们终于可以回去了……你是该谢我,还是怨我?”
夜已过半,沈云臻却没有丝毫睡意。这时,一只萤火虫自打开的窗子里飞了进来,带着微弱的光亮,在屋内绕了一圈,又飞了出去。
沈云臻鬼使神差般地披衣下床,随着那只萤火虫步出了房门,来到了河边的木栈道上,他远远便看到了李小映的身影。
她背对着他坐在木栈道的尽头,手里捧着一个布囊,那些四散的萤火虫,竟都是从她手中的布囊里飞出的。
李小映察觉到脚步声,回过首,看到沈云臻后,双目一弯,“大人也没睡吗?”
她说话间不断有三三两两的萤火虫从她手中的布囊里飞出,那点点微光将她沉在夜色中的面孔映照得有几分说不出的温柔。她话音刚落,目光便再次被飞散的萤火虫吸引,那双灵气逼人的眸子里,仿佛落入了漫天星辰。
萤火虫四散在旷野中,或明或暗地在四周徘徊,李小映将布兜倒了倒,发现没有萤火虫了,便看向沈云臻,“大人刚数了吗?总共飞出了多少只……”
沈云臻从飞散的萤火虫上收回目光,望向李小映,“二十九。”
李小映欣喜道:“大人术数真好。”她话音刚落,竟然还哼唱起了小曲。
沈云臻听不懂,便问她,“家乡的小曲?”
李小映忙点头,“好听吗?”
“你老家是哪里的?”沈云臻垂眸望着李小映问道。
“仓州啊。”李小映望着沈云臻问道:“大人老家是哪里的?”
风轻轻扬起沈云臻的袍角,他在夜色中遥望临州的方向,喃喃道:“临州。”
李小映嘻嘻笑道:“我还以为大人是江州人。”
“为何这样想?”沈云臻好奇。
“颜姐姐就是江州人啊……”李小映望着沈云臻,“你们两人不是自幼定亲吗?我以为大人也和颜姐姐一样是江州人……”
沈云臻沉吟片刻,“家父与宋姑娘的父亲曾是国子监的同窗好友,所以才有我们自幼定亲之事……后来家父因言获罪,被贬为庶民,宋家也一直坚守婚约……”
李小映若有所思道:“原来是这样。”她话音刚落,便从木栈道上站起身。
李小映隔着或明或暗的萤火虫,定定望了沈云臻片刻,双目弯成了一对月牙,“回去歇息啦。”话音刚落,便先一步抬步离去。
沈云臻立在原地,望着眼前这片朦胧夜色,直至身后李小映的脚步声微不可闻,他仍伫立在夜色,一动不动,犹如雕像一般。
第二日,沈云臻醒来时,床边的凳子上,放着一件洗净的外袍,是那日清晨杜鹃花树下他借给李小映披的。
他定定望了那件外袍片刻,走到窗前,发现纹秤上的残局,被下了一颗新的黑子。虽然杀出了重围,但却让黑子折损严重,是一个玉石俱焚的结局。
这时金宝突然跑到沈云臻房间,满脸泪痕,“沈叔叔,你见小映姐姐了吗?我房间里多了很多之前被小映姐姐抢走的小食,但是小映姐姐却不在房间里……我怎么都找不到她……”
沈云臻俯身用袍袖帮金宝轻轻拭去脸上的泪痕,“她走了,回她原来的地方了……”
金宝“哇”地一声再次哭出声来,这时傅盈波走了过来,将金宝揽入怀里。金宝伏在她怀里伤心大哭起来。
当哭声传入山间时,早已随风散尽。
山川幽静,一如往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