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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域学宫得名于它所处的位置。这里曾经是鄢国的领地。当年武王伐狃,在太傅姜由和镇鸾子的辅佐下,开创大昭王朝。武王一代仁君,厚待前朝遗族,将公子皿封在比邻都城昭歌的鄢地,是为鄢平公。这里本是前朝故都,气候宜人,沃野千里,物产丰饶,有天府之国的美称。平公感念武王大恩,不仅将女儿嫁给武王之子,而且终生不入封国,反是留在昭歌陪王伴驾,直至终老,君圣臣贤,成为千古佳话。不料平公过世之后,和平不再,其子庄公在辅臣的蛊惑下萌生反意,于大昭八年突然起兵谋反,兵发昭歌。此时太公姜由早已去世,昭怀王刚刚即位,在镇鸾子的辅佐下,以少胜多,一举扫平了鄢庄公的叛乱。昭怀王在镇鸾子的建议下,宣布此地不再设立国家,而作为昭王朝培养招纳贤才之地。同年,镇鸾子在鄢地创办大域学宫。
传说在学宫创建伊始,镇鸾先师在四象坛主持祭天大典,突然一阵怪风吹过,霎时间天昏地暗,电闪雷鸣,宛如午夜一般,在场众人无不惊恐万分。待风声过后,大地光明再现,一切如常,众人惊愕地发现四象坛的石柱上刻着八个大字:始于圣贤,终于圣贤。
镇鸾先师被后世尊为千古圣人,因此“始于圣贤”并不难理解,但“终于圣贤”这句话就有些蹊跷了。迄今为止,天下人公认,大昭王朝除镇鸾子之外的第二个圣人就是廖夫子,别无他选。几百年中虽然学宫中英才辈出,但似乎都没有达到圣人的地步。说起来也很奇怪,作为天下之主只需要强大的军力和铁腕,只需要百姓的驯服,而并不需要认可,但是做圣人就不一样了,他的高尚必须要得到天下人的公认。天子征服的是人,而圣人征服的是心,天子一定想做天子,但圣人却未必知道自己是圣人,或者根本不认为自己是圣人。
虽然经过几百年的风雨侵蚀,四象坛前的那根石柱早已坍塌,但这八个字却一直印在廖夫子心中。他并不是一个相信怪力乱神的人,但却也相信命运,他更相信一个国家,一个王朝,乃至整个人类都有自己的命运,何况区区一个大域学宫呢?而一个人的命运又是和时代的命运密不可分的。如果一个人不相信命运,那么或者是活得浑浑噩噩,或者是阅历尚浅。
廖仲知道,在很多人心中,他已经变成了大域学宫的化身,这些人包括学宫中数千名学子,甚至学宫四老中的其他三位,因此他必须活下去。
渡鸦大师的心中已经很久不曾有过任何波澜。他早已看透生死,世间几乎已经没有什么能够令他动容,坊间甚至传说他在多年前早已死去,只是一个飘荡在人间的鬼魂。而他也确实像鬼魂一样神秘而冷漠,有着一种对世间一切都不屑一顾的清高和出离,天下似乎只有两个人可以让他动心,一是老友廖仲,二是爱徒季布。
廖仲的年纪比渡鸦大师小很多,他在见到渡鸦大师的时候,后者就已经是个老人,因此廖仲也不知道这位神秘的老者的年纪到底有多大,他甚至把同为学宫四老的扈铭和鬼斧都当作孩子看待。有一次廖夫子无意间问起大师的年纪。渡鸦大师半是认真半是玩笑地提到与广成先师的交往,而广成先师是廖仲前三任的祭酒,早已故去百年以上。
廖清小时候很怕渡鸦大师,每次看到他那双鬼怪一般的眼睛、消瘦干枯的面容和满头稀疏凌乱的白发都会做噩梦。
廖仲崇尚节俭和平等博爱,他身居高位,声名显赫,却从不用丫鬟仆人,所有事情都自己动手,只有在廖清刚刚来到身边的时候,廖仲担心自己不会照看孩子,怕委屈了从小锦衣玉食的清儿,特意请了一位奶妈负责照顾廖清的起居饮食。这位奶妈性情敦厚纯良,是个和蔼而充满爱心的中年女人,她对廖清的照顾可以说是无微不至,但由于出身低微,认知有限,因此每天总是用民间那些离奇古怪的神鬼妖狐的故事来哄廖清睡觉,也难怪,往常在乡下她用这些故事哄大了三男四女,屡试不爽。因此一到夜晚,专吃人心的九尾妖狐和羊身人面、虎齿人手的饕餮就从奶妈口中跑出来,出没在她的小床周围,上演一幕幕奇幻而恐怖的情节。小廖清缩在被中,在黑暗中瞪大眼睛,听得既恐惧万分又欲罢不能。在讲到怪兽“长右”的时候,为了更加形象,奶妈特意借鉴了渡鸦大师的形象,以至于每当廖清看到渡鸦大师的时候,都会毫无例外地被吓哭。一直到七岁左右,奶妈离开,她都一直认为渡鸦大师那件宽大的灰袍下面并没有躯体,只有一团浓密的黑雾,他可以任意变形,像轻烟一般可以从任何一个门缝中钻进来。
后来廖清向渡鸦大师说起童年的记忆,渡鸦大师干枯的脸上露出了极为罕见的笑容,这个笑容深深刻在廖清心中,在那一刻,这位孤独而神秘的老人竟然像一个慈祥的隔壁老爷爷。
渡鸦大师与廖仲之间的交往称得上是君子之交,两人虽然都住在学宫内,却很少见面。渡鸦大师不希望神圣的无为阁沾染上杀气,几十年来几乎没有走进过无为阁,甚至连大门都很少靠近。但今天却有些不同,大师已经在门外坐了两个时辰。虽然他知道廖仲并未伤及要害,也知道鬼斧的医术精妙,廖仲一定生命无虞,但依然不肯离开,久久地坐在门前三丈外的一棵柳树下,像一尊石像一般一动不动,默默地注视着无为阁中的一举一动,以自己独特的方式关注着老友的安危,直到鬼斧醉醺醺地走出无为阁房门的时候,渡鸦大师才起身离去。没有人能看得出他心绪的起伏,只是在他离开之后,这棵几乎有合围粗细的柳树很快枯死了。
坊间传说鬼斧是神农大帝的高徒,与司命大神是结拜兄弟,能逆天改命,起死回生。据说当年良景公有一次错杀了重臣,于是派人千里迢迢来请鬼斧先生。当年鬼斧刚到不惑之年,但医术早已登峰造极,他乘坐廖仲的坐骑白鹤,只用了一盏茶的工夫就飞到了良国都城洛滨,他向心急如焚的良景公提出一个要求,此番出诊分文不取,但久闻良国葡萄美酒冠绝天下,便向良王要了三百斤葡萄佳酿,而且当场一口气喝光,立刻醉得不省人事。就在良景公懊恼不已之际,鬼斧先生元神出窍,用手轻轻一抚,死者的头颅竟然瞬间被接好,断颈处只留下一道红印,而且马上可以和鬼斧推杯对饮,竟然丝毫无碍。
这些当然是无稽之谈,不过有一点却是千真万确,那就是他在治病之前一定要先喝酒,越是重病,他喝得越多。司徒煜在赵离的寝居找到鬼斧的时候,他已经喝得七荤八素,双眼迷离,但出门的时候依然不忘让人拎上两坛好酒。司徒煜一向沉稳,就算面对张粲的时候,也从未乱了方寸,但这一次却真的有些按捺不住,他顾不得师生礼仪,一把夺过酒坛,对着只顾埋头狂饮的鬼斧大叫道:“请夫子莫要贪杯了,救人要紧!”倒是在一旁依靠在卧榻上的廖仲虚弱的一笑,对司徒煜道:“他不喝够了酒,怎么能治伤呢?你难道没有听说过鬼斧三斗定生死吗?”
鬼斧和渡鸦大师恰恰相反,他与廖仲虽然性格迥异,却性情相投,可以算得上是莫逆之交,他恨不得三天两头泡在无为阁,主要是因为廖清厨艺高超,可以令他满足口腹之欲,他不仅贪杯,而且贪吃,因此虽然廖家父女喜食清淡,但廖清还是会有意做一些解馋的大鱼大肉给这位独居的世伯送去。
虽然鬼斧经常故作粗鄙状,实际上他却有着极为高贵的血统,他与天子同族,算起来还是当今大昭天子的长辈,只是自幼生性顽劣,热爱自由,又嗜酒如命,因此很早就与家族断了来往,逍遥自在地过上了平民的日子。
廖仲伤得并不算太重,弩箭先击中窗棂,然后才射入廖仲的右胸,因此刺入得并不太深,虽然流了很多血,但并未伤及要害。杜缺说得不错,他本不是为了杀人,只是希望以此拖延追兵的时间。可这毕竟是三棱透甲的弩箭,而且廖仲年事已高,还是非常凶险,好在有鬼斧的回春妙手,一切有惊无险,只是需要时日修养。
圣人之说给廖仲心头压上了一块巨石,成了一个既欣慰又无奈的负担,廖仲年轻时也像很多士人一样,重名轻利,随着年龄的增长,名利二字对他来说都成了可有可无的东西,但让他感到欣慰的是,自己还可以利用这点儿名声推广仁政,造福天下苍生。或许多年以后,老夫子在面对满目疮痍、断壁残垣的学宫时,骤然放下了心中的一切,但在他七十二岁这一年,却还不能做到大彻大悟,清净无为。
廖仲胸怀天下、兼爱无私,可以称得上超凡入圣,如果说他还有一点儿私心,那么就是不愿亲眼看着大域学宫毁在自己的任上。这几年他一直在担心那句谶语的应验,因此他一再急于让贤给司徒煜,可惜阴差阳错,子熠到底是没能接受祭酒一职。
“如果那一箭射得再准一些,我或许就可以了却这桩心事了。”廖仲躺在卧榻上,胸口的箭伤让他难以入眠,虽然有鬼斧的金疮药,但毕竟年纪大了,恢复得总会慢一些。
月亮的清辉透过窗棂照射进来,帘外灯光亮起,廖清手持灯烛,轻轻走入,柔声问道:“父亲,是伤口又疼了吗?要不要去请鬼斧先生?”
自从老夫子受伤之后,廖清一直衣不解带地在身边照料,她知道父亲喜欢清静,不愿意有外人打扰,因此坚持不用外人。
“没事,现在什么时辰了?”
“三更了。”廖清把灯放在案几上,把手搭在父亲额头上试了试体温。鬼斧特意叮嘱,外伤最怕的就是生痈疮,好在父亲用药及时,并无大碍。
“你怎么还不睡?”橘黄色的灯光下,廖仲发现女儿美丽的脸明显的憔悴了许多,本来就清瘦的她现在更显得弱不胜衣。他们虽不是亲生父女,但感情甚笃。一般来说,过继的孩子和养父母之间或多或少会有些许隔阂,但廖清却从未像他们那样,她与养父的缘分似乎是命中注定。
廖清记得那是一个仲春的下午,她当时只有四岁,刚刚被四哥赵离用一只毛毛虫吓得大哭了一场,此时平静下来,正独自一人躲在花园的秋千架下看书,确切地说,是在背诵。这卷书她只听大哥读过一遍,书上的字大部分都不认得,便已能通篇背诵下来,而且可以准确地翻页。当时廖仲正在游历各国,住在老友高漳君的府上,偶然在花园中看到一个可爱的小姑娘,奶声奶气地把自己两年前写的《诗学》背得一字不差,这卷书有些晦涩,就连大域学宫的许多学子都背不下来,没想到一个三四岁的孩子竟可以背得毫无障碍。远处,是小魔王赵离玩狩猎游戏的尖叫声,他把府中的鸡鸭鹅犬都追得不得安生。眼前的小女孩令见多识广的廖仲感到非常惊讶,他与赵介是多年的朋友,两人素有往来,廖仲对赵家的几个子女都颇为熟悉,包括这个正在后园折腾的老四赵离。
廖仲一生致力于学问和推行仁政,并未婚娶,自然也没有子嗣,然而见到廖清的这一刻,父爱却油然而生,他禁不住俯身抱起这个可爱的小姑娘,用自己的长须擦着她的小脸。
此时,小廖清并不害怕,她一边本能地躲避廖仲花白的长髯,一边大方地迎着老夫子的目光道:“清儿见过老夫子。”
廖仲一惊:“你记得我?”他上次见到廖清的时候还是两年前,天下怎么会有记事这么早的人?
“不记得。”
“那你如何知道我是老夫子?”
廖清天真地答道:“我记得您的胡子。”
廖仲这部长髯天下闻名,他的胡须浓密而飘逸,每一根都笔直清爽,既不稀疏,也不像有些毛发重的人那种蓬乱的络腮胡。人到中年之后,胡须逐渐花白,更是显得仙风道骨,尤其临风而立之时,三缕长髯迎风飘摆,配上宽袍大袖和清矍的面容,真是像上古的神仙一般,难怪坊间总是传说他是得道的大罗金仙,能呼风唤雨,移山倒海。
但是这样一部长髯看上去很美,触到脸上却不那么舒服。小廖清被胡须扎得很痒,在廖仲怀里大笑起来。
“清儿,不许和老夫子胡闹。”赵介和夫人走过来,笑意盈盈地看着这亲密的一老一小。
“侯爷和夫人好福气,清儿小姐少年聪慧,博闻强记,老朽一生游历各国,阅人无数,却还没有见过如此冰雪聪明之人。”
“老夫子过奖了,聪明谈不上,不过倒也还斯文安静,比她那个四哥让人省心得多了。”夫人疼爱地接过女儿,抱在怀中。
“说来也奇怪,”赵介笑道,“赵某戎马一生,其他几个孩子从小耳濡目染,玩的都是排兵布阵,骑马射猎的游戏,只有她与众不同,喜欢读书抚琴,前日偶然听琴师弹奏了一曲,到了晚间,竟然能哼得出旋律,也算是难得了。”
一行人穿过郁郁葱葱的花园,院子里蜂蝶乱舞,百花争艳,弥漫着浓郁的花香。高漳君的府邸虽然大,但并不奢华,花园中也都是一些常见的花草,在夫人的打理下错落有致,别有一番风韵。
廖仲笑道:“常言道龙生九子,各不相同,世间的美好难道不正是因为万物的差异吗?你看,就连这位小公子也算得上不同凡响……”
说话间,前方一片混乱,人声喧闹,隐约听到仆人惊慌的喊声:“不好了,来人啊,小公子跳进酒缸里了……”
自从那日之后,廖仲又在高漳君府上盘桓了数日,清儿每天都会跑到廖仲的房间,听他读书弹琴,甚至一日三餐都要在这里吃,到了晚间还不愿离去。赵介夫妇无法理解对于女儿来说,诗书文字和这位老学究竟然有如此魔力。
而对于廖仲来说,和这个孩子在一起的日子让这个孤独的老人感受到了从未有过的天伦之乐。多年以来,廖仲认为自己早已心无旁骛,对所有凡尘俗事都不再挂心,把自己的全部都奉献给了大域学宫,没想到一个小姑娘轻而易举地把他拖回了红尘,让他有了牵挂,有了不舍,甚至有了对家的渴望。不过这一发现并没有让他感到痛苦和不安,而是让他变得更加通达。
真正的幸福都是平凡的,一句呼唤,一个等候都是价值连城的珍宝,只看你是否懂得珍惜和体会。
廖仲苦笑着对赵介说道:“倘若再不走,我恐怕就要留在你府上做门客了,老实说,我已经有些嫉妒你了。”
“老兄你是只看贼吃肉,不看贼挨揍。”赵介大笑着说了一句粗话,指着正在到处上蹿下跳玩得不亦乐乎的赵离道,“让你摊上这么一个试试,不出三天,管保你一个头两个大,恨不得躲进山里修道去。”
而小清儿在得知老夫子要离开之后也变得郁郁寡欢,茶饭不思。赵介夫妇商议再三,决定把幺女过继给这位孤独的老友。
廖仲闻言大喜过望,竟然不顾身份对赵侯夫妇大礼叩谢。
“慢来慢来。”赵介连忙扶住廖仲,论年纪,廖仲年长他许多;论身份,廖仲仅次于天子,高于任何一国的君主,“我是怕你赖在我这里不走,天天讲道,把我赵家铁骑都变成文弱书生,再也不能上阵杀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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