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始(七)
我见青山2023-09-30 12:064,133

  那封诉状在天亮之前被投进了林府大门前的皮袋中,正午时分,方由小厮捧着,和其他名刺一起送进了后院书房。

   

  等待最是令人焦灼。邓玉坤命人留意着林家和府衙的消息,自己则出入如常。就这么过去了三天,却仍旧一点风声也没有。邓玉坤决定加点料,于是让人将雄州即将开设驿货行的消息放了出去,霎时间引得满城风雨。朝廷已经关闭驿货行多年了,这一次是推广前的试水,还是特例?驿货行由谁投资开设,又由谁经营?建成之后谁能进入其中参与买卖?

   

  就在纷纷攘攘的猜测中,唐怀风回来了。几乎全城的眼睛都盯着他的动向,毕竟以唐家的财力,是最有可能主导驿货行经营的。

   

  唐怀风的马车进了城,却没有照例回清风楼,而是直奔林府而去,一停就是一整夜。谁也不知道这一夜他们说了什么,但第二天天明之后,官府发下明文,两日后将在清风楼举办雅集对谈,讨论驿货行的经营事项,雄州商会元老皆在邀请之列。

   

  明文发下,请帖也很快送到了邓玉坤的手中。他将盖着官府大印的帖子翻来覆去地看,隐藏在浓密胡须下的唇角勾起笑意。官府又如何?一切还不是按照他的计划发展。这就是他的本事。

   

  两日后。

   

  清风楼前挂上了“今日不营业”的牌子,但仍挡不住门前广场被车马轿子堵得水泄不通。它们的主人大多是一些实力较弱的小商人们,他们都展现出了对这场雅集极大的热情。毕竟是行业内的一场盛会,还是由官府举办的,能听到只言片语的消息,也足够在茶余饭后吹嘘一番。

   

  邓玉坤却没有走前门,而是绕到了酒楼的侧后方,那里留有一处小门,专供今日参会人员进出。邓玉坤下得车来,就见身后还跟着一辆马车,原来是车马行的魏东临。

   

  “魏员外,长揖了。”

   

  “会首大人安好。”

   

  之前的事两人心照不宣。过去孰是孰非不重要,重要的是未来还有没有共同的利益。

   

  “你瞧瞧,官府惯爱摆这些花架子,惠民的事是一件也不做。偏咱们还就得上赶着来捧场。”

   

  邓玉坤笑道:“咱们商会同气连枝。若官府想从我们身上捞好处,咱们还要共同进退才是。”

   

  魏东临拱手:“一定的。我全听会首的。”

   

  此时白三喜和郭员外也到了。几人谈笑风声,携手而行。

   

  雅集之所定在清风楼二层临街的高台上,此处三面没有遮挡,夏日时是消暑的好去处。眼下还未出正月,高台上其实很冷。但这里有一个好处,就是楼下聚集的小商户们都能清楚地看到雅集的场面。官府是深谙其中的道理,这等规格的集会虽然和大多数人没有关系,但一定要让大多数人都能看到。

   

  几人落了座,立即便有热茶汤奉上。商会里的人已来了七七八八,只是不见唐怀风的影子。

   

  “瞧瞧选的这地儿,大冷天的不把人冻死。”有人抱怨道。

   

  “这还看不出来吗?通判大人憋着火气呢。我听说这个驿货行原本是林通判和唐家合伙来做,不知让谁给捅了出去。所以今日才要召我们前来,做一做姿态。”

   

  “这有什么的,当官的投资田产也是常有的事啊。”

   

  “闹到明面上终归不好听。林通判不是一直惦记着要回东京么,官声可是尤为要紧。”

   

  “竟还有这样的事。吃到嘴里的肥肉又要吐出来,难怪他不高兴。”

   

  邓玉坤老神在在,听着身边人你一言我一语,心下颇为得意。白三喜却惴惴不安,但碍着身边人多,也只能强自镇定下来。

   

  很快楼下长街上传来喧哗声。魏东临探头往外一看,说道:“是林通判来了!”

   

  衙差在人群中开出一条道路,林通判缓缓前行,和两侧小商贩们拱手问安,短短一段路竟走了很久。在展示亲民这一事上,林通判一向是很有一套的。唐怀风赶在林通判上楼之前到了会场,三声唱礼之后,雅集正式开始。

   

  林通判居于上首,其下左手边是唐怀风,右手边是邓玉坤,再往后则是商会众元老散居席上。林通判上来便直奔主题,讲明了州府有意重开驿货行的原因,无非是体恤民情,优待商贾一类的官话。

   

  忽而林通判话锋一转:“我知道诸位对驿货行的经营都很关注,今日便在此一次说个清楚。驿货行归州府管辖,但建设运转都需要资金支持,州府打算依靠诸位民间商贾的力量。捐纳最高的人,可以代行经营之权。”

   

  此话一出,立即引起众人的低声讨论。意思其实已经很明白了,州府想做事却没钱,所以民间的出资人就是实际上的大股东,自然也能优先得到货源。但大伙儿又忍不住犯嘀咕,公开叫价难免引起攀比,谁的家底也比不上唐家厚啊。到头来不过是陪跑罢了。

   

  “唐会首提案有功,就请代行驿货行的监理之责。”林通判道。

   

  唐怀风摆摆手:“大人,我现在已不是雄州商会的会首了。邓员外才是。”

   

  邓玉坤双手抬到胸前,刚要说话,却见林通判根本看都没看自己,而是继续对唐怀风道:“转运使大人可只认你。还是不要瞎换人了,对朝廷也不好交代啊。”

  邓玉坤堆在脸上的笑意顿时僵住,继而渐渐变得阴沉。

   

  底下众商贾又忍不住开始议论:“这什么意思。唐怀风当了监理,是不是就不参与捐纳了?”

   

  “应该就是这么回事。”

   

  “要是唐家不参与,那咱们大伙儿可就都有机会了。”

   

  此时两个小厮抬上一个盖着红布的巨物,看轮廓像是一扇屏风。小厮们将巨物放在高台正中。林通判大步来到它旁边,抬手揭开红布,原来是一面挂起的铜锣,底下还垂着一个扎着红绸的锣锤。

   

  林通判朗声说道:“一刻钟之后,咱们就开始公开捐纳,每个人不限出价次数,价高者胜,以铜锣为准。”

   

  众人都没想到今日竟然会是这么个局面,一时间场内议论纷纷。要不要出价,如何出价,大家心里都有自己的盘算。邓玉坤神情自若,望向下席的白三喜。白三喜便同魏东临和郭员外交换一个眼神,四人心照不宣。

   

  所谓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邓玉坤早在昨天下午就已经获知了今日竞价纳捐的消息。其实只要唐家不参与竞价,那么情势于他来说便是有利的。但这还不够。他要用最少的成本攫取最大的利益,因此,他要将最有实力的竞争者全都拉下阵来。

   

  商会之内,邓家、白家实力最为雄厚,其次就是魏家和郭家。这四家资产占了整个雄州的七成,故而只要他们达成同盟,便无人能与之抗衡。

   

  当夜,白家小厅内,邓、白、魏、郭四人聚于一处。邓玉坤低沉的声音送进在座的其余三人耳中。

   

  “官府要我们公开竞价,其实就是引我们攀比争斗,最后受损失的是我们,获利的却是官家。不若我们四家合力一处,扯着商会的大旗,只出底价。如此既避免了众人叫价抬高成本,也能将经营权收入囊中。”

   

  “邓会首说得有理。我等与其分头攀比竞价,不如合力在一处,不是更好么。”

   

  魏东临冷笑一声:“好是好,可就怕大伙儿都藏着私心。到最后又像之前盐钞那样在人背后捅刀子。”

   

  白三喜道:“魏员外若不放心,咱们四个可以立个字据,谁要是到了现场反水叫价,就把字据公开出来,让所有人唾骂。”

   

  魏东临嗤笑一声,大家都是商人,谁在乎名声呢?利益才最重要。

   

  邓玉坤捻须道:“我看倒不至于立字据,大伙儿都是聪明人。不如各自掂量掂量自己的分量,若单独行动,又有多少胜算呢?”

   

  白三喜冷笑一声:“不错,要是我和邓会首联手竞价,各位谁能与我们抗衡?”

   

  话糙理不糙,众人心里都犯起了嘀咕。白家和邓家是城里最有实力的两大商行,他们要真联手了——也肯定会联手,毕竟他们是姻亲。那还就真没别人的份儿了。

   

  邓玉坤笑道:“一样的道理,若我们四家联起手来,谁又能与我们抗衡。”

   

  邓玉坤向前倾身,低声道:“不瞒各位,商会内仓库中尚有存银三千贯,都是历年来各个小商铺捐纳所得。若我们以商会之名竞价,便可以名正言顺地启用这笔资金。相当于我们一分钱也不用出,便能独占货源。各位都是聪明人,不用我再多说了吧?”

   

  魏东临和郭员外已明显心动了。

   

  “可要是商会里其他人不乐意呢?”

   

  白三喜冷笑一声:“谁敢?那他是不想在雄州混了!”

   

  魏、郭两人对视一眼,便举起酒杯:“那就全听邓会首的安排。”

   

  邓玉坤的神思回到会场,一切已尽在他的掌握之中。

   

  林通判道:“时辰已到,各位,可以开始出价了。咱们三百贯起,上不封顶。”

   

  一声铜锣传遍四方。但当锣声渐渐淡去,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始终没有人第一个开口。

   

  忽听台下白三喜拱手道:“会首,不如咱们雄州商会大伙儿共同集资。一则,众人拾柴火焰高;二则,经营权归属商会,也更为公平。”

   

  邓玉坤捻须:“商会的事当然要听大家的。诸位以为如何?”

   

  魏东临立即道:“确实是好事。”

   

  郭员外也跟着说道:“是啊是啊,大家伙儿一起,人人有份,公平合理。”

   

  见商会里最有实力的四位大商人同时发了话,台下众人便都沉默地观察着风向。气氛一时变得诡异起来。

   

  唐怀风心下冷笑,这几人搭台子唱戏,骗得了别人,骗不过他。邓玉坤实在太聪明了些,用商会的名义避免其他人竞价,若有人不从,他完全可以给人扣上一个不重大局的帽子。只可惜他虽然聪明,却把别人都当成傻子了。

   

  “我看不妥吧!”忽有一人站起来,“经营权归了商会,不还是会首说了算么?于我等小商人又有何益处。”

   

  白三喜冷笑一声:“曹员外,说话前先掂量掂量自己的家底。和商会一起,你才能上桌。要不然你连汤都喝不上。”

   

  曹员外向唐怀风拱手:“唐会首,您曾经立下规矩,商会内不能以强凌弱。如今这事儿,您怎么说呢?”

   

  “陶朱公有云,于已有利而于人无利者,小商也;于已有利而于人亦有利者,大商也。”唐怀风捻着翠玉手串,神色漫漫,“曹员外,你若觉得此时于你无利,不参与就是了。”

   

  白三喜冷笑:“就是么。你大可以退出商会啊。”

   

  曹员外脸色涨红:“白员外说的是,我小家小业,玩不起这么大的盘子,但也不愿被人裹挟。我走就是了。”

   

  说罢,竟真的一甩袖子离开了。

   

  白三喜立即问道:“还有谁不想跟着一起赚钱的,现在就和他一起走吧!”

   

  这谁还敢说话。在座的虽然比楼下那些小商户有实力些,却也要仰仗商会的鼻息活着。

   

  就见邓玉坤神色从容:“白员外也不要如此咄咄逼人,商会的事还是要大家说了算。若再有一人有异议,这事儿也就罢了。”

   

  自然,无人再有异议。

   

  “既然如此,那我就顺应大家的意思,代表雄州商会,先出个价,抛砖引玉了。”

   

  只见他伸出三根手指:“三百贯。”

   

  这是贴着底价叫了。

   

  立刻便有差役唱道:“雄州商会,出价三百贯!”

   

  林通判脸上闪过一丝不悦。

   

  “还有比三百贯高的吗?”

   

  没有回应。

   

  “还有没有比三百贯高的?”

   

  高台上下一片寂静。此时此刻,所有人都能拿出比三百贯更多的钱,但没有人敢与商会为敌。

   

  林通判咬着后槽牙。他有些后悔,之前应该把底价提升一些。要真是三百贯就把驿货行的经营权卖了出去,他可怎么向衙门交待。

   

  “三百贯!最后一次!”

   

  眼看铜锤即将落下,忽然破空一个女子的声音:“五百贯!”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高台入口处,一个披着素白兔皮斗篷的身影孑然而立。女子眸光冷冽,倒比天气还要寒凉几分。

   

  差役高声问道:“何人唱价?”

   

  “雄州,宋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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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起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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