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始(六)
我见青山2023-09-28 15:253,294

  次日一早,邓玉坤和白三喜的马车就双双停在了清风楼下。小厮捧着名刺上楼拜访,不一会儿就又匆匆地跑了回来。

   

  “西宾先生说,唐奉直出城去了,要三五日才能回来。”小厮在车窗下禀报。

   

  邓玉坤和白三喜隔着车窗对望一眼,都觉得唐怀风在这个节骨眼离开很是蹊跷。

   

  “该不会是故意躲我们的吧?”白三喜小声道。

   

  邓玉坤觉得很有这个可能。越是这样,那商行的事就越像是真的。

   

  正此时,邹四娘从酒楼大堂走了出来,高声道:“这不是邓会首和白员外么,怎么着,又来找我谈价了?”

   

  白三喜不耐地撇了撇嘴:“邹四娘,你就作吧你。等你手里的盐钞都变成废纸,我看你上哪儿哭去。”

   

  邹四娘却也不恼,笑道:“不劳您挂心。倒是你们的商行,怕是要撑不住了。”

   

  邓玉坤眉头一跳:“邹四娘,你可是知道些什么?”

   

  邹四娘转身往屋里走。邓玉坤和白三喜急急下了马车,快步跟上去。两人跟进清风楼正堂,此时堂里还没有食客,只有几个杂役正在洒扫。

   

  邹四娘将挡板一抬,走进柜台里。白三喜便跟到了柜台前,邓玉坤则扯了一把椅子,坐在他身后。

   

  邹四娘从没想到这两人的脸皮这么厚。上回吵得不欢而散,眼下又死乞白赖地巴着她。想来这是商人特有的天赋。

   

  “邹四娘,你知道什么,快快说出来。”白三喜催促道。

   

  邹四娘冷笑一声:“有意思了,我为什么要告诉你们”

   

  白三喜:“有消息当然要大家分享。你不要总是一副小商贩的做派,这辈子也别想做大生意。”

   

  邹四娘嗤笑一声:“二位还是别跟我这儿费口舌了。趁早回去把自家那些破烂卖了换点钱,早些回老家才是正理。”

   

  白三喜被她噎住了。身后邓玉坤却是一笑,站起身来:“别费工夫了白老弟,我看她就是虚张声势,其实什么也不知道。”

   

  邹四娘猛地抬起头:“我不知道?哈,唐怀风就住在我的酒楼里,他每天见什么人说什么话,我会不知道?”

   

  邹四娘冷笑一声:“你们不就是为了唐家开商行的事来的么?告诉你们也无妨,那根本不是普通的商行,而是榷场的驿货行。唐怀风也不是唯一的东家,里面可有官家的人撑腰呢。”

   

  邓玉坤知道邹四娘性情火爆胸无城府,但没想到她这么容易就被套出了话。当然邓玉坤也没蠢到轻易相信她,这消息给得实在突然,他需要多一些佐证。

   

  好在雄州本就不大,托几个人转几道关系,便能得到可靠的消息。衙门里的文吏证实了驿货行确然已经通过审批,而高价从林家下人那儿买到的消息则证实,那位有官家背景的股东,正是林通判。

   

  那驿货行又是什么?

   

  这东西要追溯到大中祥符年间。彼时澶渊之盟刚刚签订,榷场开市,双方贸易量飞涨。许多官营物品运送到边境之后,在进入榷场之前,全都停放在驿货行。后来商货多有溢出,朝廷便允许私人购买官货,足额缴纳税款即可。一些有实力的商人便会大批量从驿货行中购买官货,再在自家商行或草市中卖出。直到后来,朝廷开始以财货冲抵入中军粮,驿货行才逐渐关闭。

   

  这一次重开驿货行又与之前有所不同,衙门规定其内部交易只能通过盐钞进行。这其实就是以官货为诱饵,让商人们使用盐钞,从而放弃抵抗《盐法》。所以邹四娘才一直攥着盐钞不肯出手,这下一切都说得通了。

   

  深夜,邓玉坤怎么也睡不着,于是披衣来到书房,在月光下踱着步子。如今看来,朝廷推行盐钞的决心已定,再多的抵制也不会有更好的效果了。那么这个驿货行就成了唯一获得盐以外的官货的渠道。多亏邹四娘那个傻婆娘受不得激将,否则他岂不是错过了一个大好的机会。这么大的一张饼怎么能没有他的份,他得想想办法,在其中分一杯羹。

   

  邓玉坤的经商之道全都是在宋家做家仆时耳濡目染学到的。宋启明说位置高于一切,所以这些年邓家的铺子都开在最热闹的街市上;宋启明说选准时机胜过努力经营,所以邓玉坤低买高卖,从未失手;宋启明还说,想要生意做得长久,就要讲规矩守道义,让大家都能赚到钱。这一点邓玉坤却很是不以为然。规矩是给弱者设立的,强者则会利用规矩凌驾于弱者之上。道义说白了就是枷锁,把自己层层捆住,终不过被人分而食之。宋家就是最好的例子。

   

  换个角度想,驿货行其实就是重新对商人开放了百货,这已是他对抗《盐法》的胜利。朝廷又如何,还不是照样妥协了。可见这世上原就是谁狠谁有理。

   

  这饭要是没他的一口,那就干脆把锅砸了,大家一哄而上抢食吃,反而迎面更大一些。

   

  邓玉坤打定了主意,立即连夜驾车赶到了白家。白三喜被仆人从小妾的床上叫醒,匆匆赶到书房,就见邓玉坤和邓菀一左一右,正押着白予舟坐在书桌前。

   

  “哥哥,这大晚上的你怎么来了?”白三喜问道。

   

  “我让予舟帮我写一封文书,我急用。”邓玉坤道。

   

  白三喜看向自己儿子,就见他脸色发青,豆大的汗珠顺着额头流下,抓着笔的手都在颤抖。白三喜顿时觉得不妙。就听白予舟颤抖着声音说道:“爹,岳丈大人,这文书写不得啊!”

   

  “是什么东西,拿来我看看!”

   

  白三喜将桌上的纸拿起来,不看还好,一看便觉得双腿发软。那不是一封简单的文书,而是状告雄州通判林兆玺以官身从商,与民争利的状书!

   

  白三喜吓得噗通一声跌坐在椅子上,颤抖着声音问道:“哥哥,你这是要做什么?”

   

  邓玉坤道:“我不通文墨,写得不是那个意思。让予舟帮我修改抄写一份,我好趁着天还没亮投出去。”

   

  “你疯了吗?!这可是通判大人啊……咱们可还要在雄州立足的!”

   

  “我不过是威吓他一番。他顾念自己的官声,定然会将驿货行的股份让出来。如此你我不就有机会了?”邓玉坤道。

   

  “那你也不能把我儿扯进来啊!他日后还要科考的,若是让人认出了笔迹,那他的前程不就毁了?”

   

  白予舟脸色煞白,的确,他不能、也不愿卷进这样的事端中。

   

  邓玉坤已十分不耐:“这状书是匿名的,牵连不到他!我是他亲老丈人,我能不为他考虑?再说,你觉得林通判会将这状书示人吗?他肯定立马就烧了,留都不会留在世上。”

   

  白三喜还要开口,邓玉坤却已经没耐心了:“你不要再说了!做什么事没有风险?你要赚钱,就得撑得住。”

   

  “这个钱我不赚了还不行吗!我不能拿我儿的前程去赌啊!”白三喜道。

   

  “不赚了?你知道这是多大一笔钱啊!只要我们能参股驿货行,那以后整个雄州,甚至整个河北路的商行都要看我们的脸色!今日这文书是一定要写的。你不让他写,那我只能去找外人写。传出去了,咱们都没活路!”

   

  这番话果然有效,白三喜顿时蔫了。邓菀也在此时开了口:“公爹不必忧心,咱们都是自家人,我父亲定有盘算。不过是一张状书,你就让官人写吧。”

  白三喜叹了口气。他还是觉得不行,但他说不过邓玉坤。这些年一桩桩一件件,他无不是听邓玉坤的安排,早已经习惯了。两家毕竟是姻亲,总不能撕破脸不是?

   

  应该不会有事的。白三喜想,不过一张匿名的诉状而已,谁又会真的查到他儿子的头上呢。

   

  “捏造罪名、威胁朝廷官员,这可是要打板子流放的大罪啊!”白予舟连声音都在颤抖,他有很不好的预感。

   

  邓玉坤将手压在白予舟的肩膀上,居高临下,自带威严:“姑爷,成大事者不拘小节。有我和你父亲担着,出不了差错,你写就是了。”

   

  白予舟看向父亲,然而白三喜只一味低头沉默着。邓玉坤压在他肩膀上的手好像有千斤重,他知道他根本没有选择的余地。就像当年他和邓菀的婚事,父母之命压在头上,他只能咽下所有的委屈,去满足他们的愿望。

   

  “官人,你快些写啊!”邓菀厉声催促道。

   

  白予舟颤抖着手,终于将诉状写完。他眼看着邓玉坤将状书装进袖中,终于没忍住,嚎啕大哭起来。他恼恨自己的软弱,堂堂一个秀才,竟然要卷进这样的龌龊中来。

   

  白三喜心疼儿子,可他也没有别的路可走,忍不住长长地叹了口气。

   

  邓玉坤无奈地摇了摇头:“白老弟,你怎么把儿子养得跟个女人似的,一点都当不得事。”

   

  邓菀嫌恶地看了丈夫和公爹一眼,从桌上拿起灯烛,送邓玉坤离开。

   

  深夜的长街黑漆漆的,冷风穿胸而过,令人不禁打了个寒战。邓菀送邓玉坤来到马车前,殷勤道:“父亲回去早休息。”

   

  邓玉坤回头看向邓菀,抬手刮了刮她的脸颊,道:“还是我菀儿有本事,比你那个姐姐强多了。要不是你姐姐蠢笨,坏了我和周家结亲的大计,眼下我何至于费这么大的事。”

   

  邓菀得了夸奖,仿佛被点亮了一般焕发出光彩:“爹爹不必忧心,等过一阵子再给姐姐议亲就是。”

   

  邓玉坤冷哼一声:“她现在的名声已经毁了,谁还敢要她。养了个赔钱货。”

   

  邓玉坤顿了顿,又问道:“白家的账目都是你在管吧?”

   

  邓菀:“除了我婆母那个庄子,其他都在女儿手中。”

   

  邓玉坤点点头:“将账上的活钱都留出来,过阵子可能有大用。”

   

  “是。”

  

继续阅读:岁始(七)

使用键盘快捷键的正确方式

请到手机上继续观看

云起时

微信扫一扫打开爱奇艺小说APP随时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