雄州城外五里,小南门石桥上有一处民家浴堂,名为“玉泉汤池”。和城里接待贩夫走卒的大众浴堂不同,此处专供官宦士人,偶尔也会接待来榷场做生意的外邦官商。浴堂外砌着八处炉灶,灶火不灭,锅里的水经由竹管穿过墙壁与水池相连,常年保持水温恒定。既有专人按摩揩背,也有特供的清茶宴饮。每月月底,浴堂谢客三天,专供唐怀风使用。
偌大的池子里白雾蒸腾,安静得只有流水的声音。唐怀风将全身浸泡在温水中,鸦羽一般的头发在水面上散开。齐愈坐在对面的池子边,敞着衣襟,只将双脚浸入池水中。
“我的人在清水巷已经蹲了好几天了。抓还是不抓,你倒是给个准话啊。”齐愈道。
“不急。”唐怀风早已得知了宋时与的落脚处,却不着急去找她。若入局的时机不是对自己最有利,那他宁可按兵不动。
“没找到的时候一天催三次,找到了你又不急了。”齐愈摇头苦笑,“再这么拖下去,恐怕雄州商会都要让她给搅散了。”
这些日子邹四娘以盐钞为诱饵,将商会那群人挑拨得离心离德。唐怀风知道背后操盘的人就是宋时与。雄州商会从来都不是铁桶一块。商场上纵横捭阖,说白了不过一个“利”字。没有利益的链接,就是一盘散沙。宋时与似乎总能抓住问题的核心。
唐怀风挑唇:“她是不是很厉害?”
“先前的事若真如你所说,那她毁掉的可不仅仅是一桩婚事,更是邓家缔结盟友的渠道。剪除其羽翼,遏制其势力。这人何止是厉害,简直有些可怕了。”齐愈道,“这位宋娘子背负着血海深仇,来者不善。你是唐家家主,出身尊贵,还是不要招惹这种人为好。”
“好不容易遇见了高手,岂能轻易下桌。”唐怀风仰头靠在身后的石壁上,长出了一口气,“我其实挺想看她赢的。我甚至可以出手帮一帮她,如果她求我的话。”
齐愈挑眉:“我看你图的是她这个人吧?”
唐怀风双眼微微眯起:“有何不可。我们男未婚女未嫁,多合适啊。只不过啊,她这个人聪明,却有些傲气。须得让她从心里臣服于我。否则在一起了,要我事事都以她为先,终日被她牵着鼻子走,那可就太难受了。断不能如此。所以我仔细地筹谋过了,行事要稳,不能过早地亮出底牌,要让她知道我的实力,让她求我,依靠我。稳扎稳打步步为营,最后必能成功。”
齐愈此时的心情很复杂,既有一种傻儿子终于开窍了的欣慰,又有一种傻儿子要进狼窝的担忧,但更多的还是等着看热闹的心态。刚想开口揶揄两句,忽听一个女子的声音说道:“让舅爷费心了。”
霎时间池子里水花飞溅,两个人扑腾出了一群鹅的气势。齐愈急忙把衣襟拢好,再看唐怀风,他赤身在水里躲无可躲,狼狈地缩在角落,眯着眼睛寻找声音的源头。
浴室里雾气飘渺,白雾之中走出一个身影。宋时与衣着整齐地出现在池子边,居高临下地看着两个人。
“你……你怎么进来的。”唐怀风仓皇问道。
“这间汤池是我离宫后买下的第一家铺子。此处官宦文人聚集,消息最是灵通。我也是依靠它才能对雄州城内的局势了如指掌。”
“这间澡堂是你的?”齐愈捂着衣领大惊,“你一个姑娘家,竟然经营男人的澡堂子?”
宋时与在一处揩背石上坐了下来:“我今日是来见舅爷的,齐先生若有不便,可以先行离开。”
齐愈听见这话,如蒙大赦。他第一次在女子面前只穿着中衣,简直要羞死了。
“齐愈……齐愈你别走!”任凭唐怀风怎么叫,齐愈都没有留下的打算。只在经过随手将手巾丢给了他。
唐怀风急忙将手巾挡在身前,侧着身,躲避着宋时与的目光。
宋时与道:“舅爷派去盯着我的人身手好,小乞丐们都挂了彩。我想着这样也不是办法,所以就主动来见您了。为避人耳目才选择这里,还请舅爷海涵。”
“你……你起码让我先穿上衣服吧!”唐怀风耳朵像火烧一样,他觉得自己浑身比池水还烫。
宋时与勾唇:“舅爷放心,我什么都没看见。”
唐怀风愣住了,这叫什么话?人一急,说话就有点结巴:“你,你……你怎么还敢来见我?你不知道得罪周家是个什么下场吗?”
宋时与淡淡道:“我见舅爷那般偏疼周敏,想来也清楚哪条路才更适合她。周大娘子只是一时糊涂,待她想明白,自然不会再与我计较。”
唐怀风心里冷哼一声,想得倒是挺清楚。
“咱们还是说重点吧。”宋时与道,“上次见面你我都不太冷静,很多话都没聊透。这些日子我仔细想了想,觉得咱们之间还是有合作的机会的。不知舅爷可有兴趣?”
“你要在这里跟我谈合作?”唐怀风感觉自己快疯了。这种暴露的羞耻感几乎让他无法思考,他全身都沉在水下,只露出下巴以上。
“最起码我要确定你是否有合作的意愿。”宋时与说道。
多年的经商经验让唐怀风瞬间清醒。她主动来寻求他的合作,也就意味着,她对他有所求。一瞬间,唐怀风明白宋时与为什么在这个场景下见面了。她居高临下,他沉在水中;她衣着得体,他连遮羞都困难……她就是要营造一个绝对优势的氛围,来掩盖她其实处于劣势的局面。
唐怀风忍不住在心里喝彩,真是个谈判的高手。
想清楚了这一点,唐怀风便也不觉得那么窘迫了。他在水中站直了身子,水面回落到他的胸口以下,露出他健硕的胸膛。
“合作可以,但我有条件。”
“什么条件?”宋时与问。
“你求我。”唐怀风挑眉。
宋时与嗤笑一声:“我怎么好像在跟一个小孩子说话。”
“无所谓你怎么想,我就要你求我。”唐怀风双手叉腰,仰头看着他。
宋时与不屑地偏过头:“我也不是非要与你合作。有没有你,我的事一样办成。”
唐怀风勾唇:“要是有没有我都一样,你就不会来找我了。你要做的事非我不可。”
一时间浴室里静得出奇,两相对峙,只有水流的声音。两人都毫不退让地盯着对方的眼睛,好像谁先转开视线,就等于落了下风。
“不是,服个软有这么难么?”唐怀风皱眉道。
宋时与仍旧静静盯着他,不答话,也不避让。
唐怀风有些无奈。他怕宋时与就这么一直僵持下去,更怕她转身就走,自己错失一个接近她的好机会。
唐怀风低头,抹了一把下巴上的水珠,说道:“这样吧,那你说说跟你合作我能得到什么好处?”
宋时与道:“我可以帮你重掌雄州商会。”
“我对商会没有兴趣。”
“可朝廷需要你坐在那个位置。”宋时与露出一个笑容,“雄州私市盐价不稳,大商人们反《盐法》的余波未平。唐家为天下商人之首,这责任你逃不掉,否则就是大厦将倾。你早就清楚你自己角色,还在挣扎什么呢?”
唐怀风只觉得一口郁气堵在胸口,他侧过头“哈”了一声。和宋时与的每一次接触都让他觉得很被动,仿佛一切都被她掌控着,而自己只能跟随她的节奏。虽然他早已打定主意留在雄州,可现在,又好像一切都变了味道。
“那你呢?你又何曾恪守过你自己的角色,”唐怀风穿过池子走来,身后拖出一道水波。他赤裸的胸膛随着呼吸剧烈地起伏,但他顾不上了,他想要看清楚宋时与的眼睛,“你以为挥刀的只有你一个人么?谁都没办法选择自己的出身,别拿它威胁我。”
宋时与坐在岸上,唐怀风站在水中,两人相隔不远,两双黑亮的眼睛直视着对方。宋时与想起周大娘子口中的唐怀风,一个富可敌国的人,却偏偏不置家产、不养家奴、不娶妻、不生子,终日乾乾却又挥霍无度,把每一天当作最后一天来过。想必他也并不是他表面看上去的样子。
宋时与低下头,轻轻翻整自己的袍袖。待再抬起头来,她的眼睛仍旧澄澈:“我以为和商人谈利害是最有效的,看来是我错了。那我换个说法。”
唐怀风屏气凝神,等着她的下文。
“高端的牌局从来不是角力,而是互相成就。不知舅爷有没有兴趣一起玩一把大的。赢了,仗剑屠龙。”
“要是输了呢?”
“我不会输。”
唐怀风唇角不自觉地勾起,他无法抑制内心的澎湃,面色却仍旧如常:“你需要什么。”
“钱。”
“可以。”
“你不问我要多少?”
“多少都可以。”
宋时与点头:“那我拟好契书之后,让四娘带给你。具体条款到时再商定,今日就不打扰舅爷了。”
宋时与起身,向外走出几步,复又回首,道:“对了,咱们虽然合作了,但不代表我臣服了。舅爷别会错意。”
唐怀风呆愣愣地看着宋时与离开,一头扎进水池子里。这女人何其歹毒,她是生怕他不知道她全听见了……
日头西斜,晚霞漫天。
一架密帘马车缓缓穿过栗子街。走到尽头的香粉铺子前,调了个头,又往来处去了。邓玉坤和白三喜坐在马车里,两人从车厢的左边移到右边,穿过细密的竹帘往外看去。
“看清楚了么?”邓玉坤问。
“看不真灼,那两个铺子黑漆漆的。”白三喜道,”不过门口有挑夫,应该是在装修。”
邓玉坤心中有些烦闷:“传闻大抵就是真的了。”
这几日城内有消息,说唐家要在雄州开一家商行。起先没人当真,毕竟唐怀风曾经亲口说过不会在河北路做实业。可没过几天牙行就传出消息,说唐怀风花重金在西市入口盘了两间铺子。邓玉坤一向敏感,便来看个究竟。
“不该啊。河北路一直是边市胜过私市,唐家在这儿一向是只开钱庄当铺,何必来抢这点蚊子肉。”白三席道。
邓玉坤捻须道:“打从咱们不帮朝廷运粮,进货的渠道就断了,各家商行的生意都不好做。眼下倒真是入局的好时机。”
“那咱们该怎么办?唐家家底厚,往后真要对上了,咱们可耗不过他。”白三喜道。
邓玉坤捻须道:“明天去找唐怀风,探探他到底是什么路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