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在闹市口停下。今日酒席定在一家新开的脚店,名叫“钱家汤水铺”。一层不算大,零星摆着几张桌椅,沿着楼梯上去,整个二层一眼望得到头。唯一的一个雅间便是今日约定的地点。
邹四娘推门而入,房间里只有白三喜一人。
“哎呀,邹老板,履新大吉!”
“白员外履新大吉。”邹四娘看了一眼满桌的汤食美味,笑吟吟道。“员外爷如此破费,该到清风楼来,我请您才是。”
“清风楼是邹老板的地盘,哪还有我做东的份儿啊。这家的醪糟甜汤是一绝,请邹老板尝个鲜。快请入座。”
白三喜显得很是殷勤,忙不迭引着邹四娘入座,自己则在另一侧坐下。邹四娘眸光一瞟,发现主位被特意空了下来。
“白员外还有客人?”
白三喜笑道:“马上就到。”
就像商量好的一样,白三喜话音刚落,雅间的门就开了。来的不是别人,正是邓玉坤。
“邓会首。”邹四娘满脸堆笑起身行礼,“早知您来,就该我招待才是。真真是失了礼数。”
邓玉坤笑道:“四娘是咱们雄州商会的大功臣。这次西北入中多亏你挺身而出,所以白老弟一说要宴请你,那我肯定要来作陪啊。”
三人在席上落座。几杯酒下肚,气氛倒也融洽。邹四娘不曾主动说话——这是商场酒桌上不成文的规则,女人能上席面已是得脸,大多只能做个沉默的倾听者。主导谈话的是白三喜,他讲述着自己如何从一个小伙计变成大盐商的发家史,其中有忍辱负重的辛酸,也有顺势而为的激昂,最重要的是在他多次生死攸关的时候,都是邓玉坤以高远的见解救他于水火,终于成就了他的万贯家财。
“邓老哥,今日当着四娘的面,我要郑重地对您说一句感谢。要是没有您,不会有我白三喜的今天。”
“贤弟言重了,你的成就都是你自己的努力,我不过是比你多一些见识。你我是亲兄弟一般,我自然要帮你。”
“来来四娘,咱们一起敬邓会首。”
暖酒入喉,邹四娘脸上带笑,心里却清醒得很。白三喜这个故事已不知在多少场合讲过多少遍了,目的无非就是给邓玉坤树立一个高大的形象,后面谈正事时才更游刃有余。
邓玉坤将杯子放下,问道:“四娘背后的那位宋老板倒是神秘得很啊,什么时候约出来我们一起坐坐?都在雄州做生意,交个朋友。”
邹四娘笑道:“宋老板生意做得大,也不总在雄州的。下回她来,我做东,介绍两位员外认识。”
白三喜摆摆手:“别叫员外了,显得生分。以后叫大哥就是。”
邓玉坤也笑道:“等出了正月商会会有一场集会,四娘若有意,不如就由白贤弟引荐,一起来吧。”
“哎哟,两位大哥如此提携,真让我不知如何感谢才好了。我敬两位。”邹四娘笑靥如花,像这样好听的话她信手拈来。杯中酒一饮而尽,她估算着差不多了,等着邓玉坤和白三喜的下文。
果然,白三喜问道:“四娘这次入中,得了多少盐钞?”
邹四娘愣了一瞬,没想到对方这么直接。笑了笑,道:“也没多少。”
邓玉坤和白三喜直勾勾地盯着她,她便知躲不过,继续道:“一共一百钞。”
“一钞能请多少盐?”
“二百二十斤。”
“哎哟,那可不少。”
邹四娘道:“这一次算是急单,有三成是朝廷的嘉奖。以后的回报也不会这么丰厚了。”
邓玉坤向后靠在椅子背上,朝白三喜使了个眼色。白三喜砸吧着嘴,问道:“四娘,你以后有什么打算呢?”
“白大哥有话尽管说,不要与我见外。”
白三喜对这个回答很满意,他摸了摸上唇的胡须,说道:“三娘豪爽,我也就直说了。咱们商会对《盐法》的态度你也是知道的。你手里这些盐钞如果处理不好,只怕是以后你在雄州这一亩三分地可就要寸步难行了。”
邹四娘笑道:“白大哥您可别吓唬我。盐钞是朝廷推行的,还能犯法不成?”
“你啊,到底还是年轻。”白三喜和邓玉坤对视一眼,两人都露出高深莫测的笑容,“朝廷法度是明面上的,真到了生意场上,另有一套规则。那唐怀风又如何,还不是照样被踢了出去。”
邹四娘向后靠在椅背上,双手环抱:“倒要请教,这另一套规则又是什么?”
白三喜看向邓玉坤。邓玉坤继续说道:“你年纪轻资历浅,不懂这其中的道理也不打紧。我只问你,生意场上若没有朋友,可能行?”
白三喜道:“行不通。”
邓玉坤继续道:“你明知道整个雄州商会都在抵制《盐法》,却还要留着盐钞,你让大伙儿怎么看?唐怀风已经离开商会了,他以后也帮不了你。真正能帮你的是我们这些人。眼下如此,以后更是如此。那个宋老板,难道你要一直受他的挟制么?真到了分家的那天,你也得靠商会替你撑腰。”
“不错。”白三喜急忙道,“四娘,我是过来人。要是没有邓会首就没有我的今天。做生意,你得跟对人。”
邹四娘浅笑:“那请会首明示,我手里这些盐钞,该怎么处置?”
“不若一把火烧了干净。”邓玉坤道。
“烧了?!”邹四娘挑眉,声音也尖利起来,“邓会首您可真舍得啊。您知道我走这一趟单多大的挑费吗?您还不如要了我的命呢。”
“我是为你好。你在手里留得越久,对你越不利。”邓玉坤捻须,“咱们先说,你卖是肯定卖不出去的,雄州商会铁桶一般,没人会接手。这钞变不成钱,与废纸何异?还不如烧了,也算是你加入商会的态度。”
邹四娘道:“那我何不等出了正月去解池请盐呢?”
白三喜一咂嘴:“现在盐什么价你不清楚吗?你去一趟解池多大的挑费?回来以后商行要不收你的盐呢?各大商行都在开仓放盐,抵制盐钞是大势,你不可逆大势而为啊。”
“那照两位的意思,我除了烧了、撕了、扔了,就没别的路了?”
白三喜叹了口气:“我知道你舍不得。但你一步走错,就该及时止损。别真和商会闹僵了,最后人财两空啊。”
邹四娘不再说话。她只觉得一口郁气堵在喉头,上不来也下不去。
邓玉坤叹了口气,说道:“这样吧,四娘毕竟年轻,很多事考虑不周到。何况这生意也不是她自己的,她还要跟那个宋老板交待。如此,我就做一回大哥该做的,帮她扛下这桩事。”
“哥哥,这可怎么扛呢?”
邓玉坤道:“一共一百钞,就按一钞一贯钱,咱们给她收了。如此这一趟的车马人费也就出来了,四娘也不算亏。我亏这一百贯,就当是认下这个妹妹。以后就都是一家人了。”
“哎呀!邓老哥真是高风亮节,大公无私,真当得起是我们的楷模啊!我听着都感动。四娘,邓老哥如此待你,你可要记在心中啊!”
邹四娘抿着唇,说道:“邓大哥,我一钞能换盐二百二十斤,算下来至少值五贯。您就给一贯,是不是太少了点?”
邓玉坤脸色一凝:“四娘,人不能贪得无厌。”
白三喜跟着说道:“这些盐钞在你手里就是麻烦。邓大哥这是在帮你的忙。”
邹四娘低着头,终于忍不住笑了出来。她越笑越大声,直笑得眼泪都流出来了。
邓白二人愣住:“你笑什么?”
“在你们眼里,我就是个傻子么?”邹四娘反问。
“这……这话从何说起啊?”白三喜问。
邹四娘双手环抱于胸前,用脚背勾着桌边,两个椅子腿抬起来,晃晃悠悠。
“花两成的钱就想拿走我十分的利,还要让我对你们感恩戴德,怎么那么大的脸?”
“邹四娘,你话不要说得太难听,我们是为了帮你!难道你要和整个商会为敌吗?”
邹四娘双脚落地,坐稳了身子:“我呸!什么商会,不过是一群仗势欺人的流氓罢了!之前我往出盘铺子,你们恨不能将我敲骨吸髓。后来我要出手里的茶,你们又合起伙来要扒我一层皮。现如今,你们又开始唱起大戏坑蒙拐骗了。你们这群脏心烂肺的豺狼,亏我过去还给你们留着颜面!”
邹四娘尖锐的声音钻进邓、白二人的耳中,就如同刀尖一般刺耳。两人脸色涨红,白三喜点指说道:“你……你个泼妇,你怎么敢这样同我们说话!”
邹四娘冷笑:“我有什么不敢的。你们要扒我的皮吃我的肉,还指望我对你们客客气气?你可真是想瞎了心!我早就知道你们图谋我的盐钞,鼓动着全城的商行做低盐价,不就是为了跟我谈条件吗?我本想着,差不多也就让了,有钱大家一起挣,总要顾全体面。谁能想到你们两个黑心肝的把我当个蠢王八。得,想要盐钞,一分没有!我不着急变现,我们宋老板有的是钱。我倒要看看你们府库里有多少存盐,看看到时候是谁求谁!”
邓玉坤勃然大怒:“邹四娘,我看你是敬酒不吃吃罚酒。你是真不想在雄州地界上混了!”
邹四娘一梗脖子:“有本事你就把我踩死!你要踩不死,我总有一天爬到你头上拉屎放屁!”
“你个臭婆娘!”白三喜脖子和脸都涨得通红,他猛地站起来,似乎想用身高的威势来压人。邹四娘的速度比他还快,就听一声巨响,满地杯盘狼藉,竟是把桌子给掀了。白三喜被这动静吓得愣在当场,没了声势。
“我看也是没什么好聊的了。二位好好吃,我还约了人。”邹四娘转身边走。她走到门前,拉开门,就见门后头竟然站着以魏员外为首的另外几个员外。
屋里人和屋外人对上了眼,一时竟不知道谁更尴尬些。
邹四娘笑靥如花:“正好,刚同白家和邓家聊崩了。看看您几位怎么出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