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予舟能中举,这是邓玉坤没想到的。当初将邓菀嫁过去不过是为了间接控制白家,没想到竟还有意外收获。
归根到底这是件大好事。白家酒宴当日,邓玉坤备上了一份体面的贺礼,带着邓大娘子和邓芸一起登上马车,去往白家赴宴。
白家门前车马云集,大红灯笼如同两团红云,映照着门楣上的喜气。雄州商场上叫得上名的人家都来了,一时间门庭若市,门房前长桌上的贺礼堆得小山一样高。邓芸已经有许久没有见过这样热闹的场面了。打从最后一次婚事告吹之后,她甚至没有再踏出过家门。眼前的繁花似锦好像在嘲笑她无望的人生,尤其当邓菀和白予舟双双走来的时候,这个温和俊朗的新举人一直在提醒着邓芸,这本该是她的夫君。
当初嫁入白家的本该是邓芸,偏成婚之前她偷情的事被父母发现了。为了掩盖丑闻,邓家只能将她远嫁,让邓菀嫁进了白家。时至今日,邓芸追悔莫及。若给她重来一次的机会该有多好,她一定不会错过这样一场良缘。
“岳母,大姨姐,”白予舟上前行礼,“小婿还要去前厅应酬,就不多陪了。”
邓大娘子脸上的笑意是藏不住的,她对这个女婿别提多喜欢:“去吧去吧,有菀儿陪着我们就是了。”
白予舟又行了一礼,便往前厅方向走去。邓大娘子欣喜地收回目光,伸手无限爱怜地挽了挽邓菀耳边的碎发:“还是我菀儿有福气,嫁了这样一个有本事的夫君。”
邓菀巧笑道:“还是爹爹和母亲的眼光好。”
“恭喜妹妹,马上就要做官员娘子了。”邓芸道。
邓菀脸上的得意是藏不住的,如今这样的局面她很满意,对邓芸也温和了许多:“多谢姐姐了。”
“母亲,爹爹来了吗?”邓菀问。
邓大娘子点头:“爷们儿们都在前厅。今日可是个风光的好日子,你爹爹和你公爹少不得要多吃几杯酒。”
正说着,忽见一抹亮色身影出现在远处通往前厅的游廊下。宋时与今日披了一件碧色鹤氅,与唐怀风并行而来。她平日里很少穿这样庄重又艳丽的眼色,此时走在一群靛青赭红的男人堆里,显得极为出挑亮眼。
“那是……宋时与?”邓芸道,“她怎么能去前厅?”
邓大娘子道:“听你爹爹说,她现在仗着唐怀风的势,已是雄州商会的宋老板了。”
邓菀冷笑一声:“周大娘子恨毒了她,怎么可能让她嫁给自己的亲弟弟。不过是在男人堆里浪荡,等过几年人老珠黄,就被打回原形了。”
邓大娘子对邓菀的说法深以为然,眼中有生出满满的欣慰:“我儿说的对,小贱人不足为虑。听说你那婆母今日也已经回府了?”
“是啊,儿子中了举,那老妖婆的病就全好了。真不知她以前是不是装的。”
邓大娘子挑唇:“不怕,有为娘给你撑着。让大家看看,谁才是白家的女主人。”
白家的前厅很是宽敞,十二扇木门洞开,与院子相连。厅内设四张主桌,由于今日赴宴的都是商户,故而没有区分席位,统一用圆桌,每张桌满坐八人。院子里已经搭起了台子,也不知是从何处的瓦肆请来一拨赶趁人,吹弹、舞拍、杂剧、搓弄,没有不会的。宴席还没开始,已经将场子炒得热闹起来。
唐怀风和宋时与一进前厅立刻就有小厮上前来引座。各家大户里能在前厅服侍的小厮多是经历过场面的,言谈行止都颇有规矩:“见过唐会首。我家主人在外头迎客,特别交代请您去主桌上座。”
唐怀风:“你家主人在门口么?方才进来却没看见。”
“许是人多,错过了。”小厮躬身笑着,目光落在宋时与身上,道,“这位娘子还请稍等,我叫女使来带您去后院。”
宋时与一愣,却是唐怀风先反应过来,笑道:“这么说来,你家今日的主位在后院了?”
小厮一时没反应过来。宋时与听明白了话里的机锋,笑道:“想来是白员外没想到我会来,所以才没跟下面的人交代。这位小哥,我不是谁家的女眷。我也是商会中人,我姓宋。”
宋时与话音刚落,忽然从身后传来一个声音:“你这小厮,连宋老板都不认识,当心你家主人打板子。”
宋时与循声回头,就见邹四娘大步走了进来。她来到近前,向着唐怀风和宋时与分别行了一礼。
唐怀风挑眉:“想不到白三喜也邀请了邹老板。”
“当然没有。”邹四娘笑道,“不过这么一个大喜的日子,我肯定得来给他添点堵啊。想来他也没有给我安排位置,唐会首,我可否与您和宋老板同坐呢?”
唐怀风笑道:“那当然好。”
于是等到真正开席的时候,白三喜所在的主桌就是这样一副座次。除了邓玉坤和白予舟之外,唐怀风、宋时与、邹四娘占了三个席位,剩余两个席位则留给了郭、魏两位员外。白三喜脸上的皮肉抖了抖,瞪了旁边的小厮一眼,终于还是调整好表情举起了酒杯。
“诸位,今日我们欢聚在此地,是为了庆祝犬子得中举人,这是我们白家光宗耀祖的大事。今日来的,都是我白三喜的朋友。我白三喜记得您诸位的好,来,我们满饮此杯,我先干了!”
白三喜举杯一饮而尽,恭贺之声此起彼伏。白三喜拍了拍白予舟的肩膀:“儿啊,你也说两句。”
白予舟从坐上桌开始,目光就始终停留在宋时与身上,此时被白三喜这一拍,吓了一跳。他定了定神,说道:“父亲,我没什么可说的。要不还是让岳丈大人说几句吧。”
邓玉坤脸上浮现出笑意。这个女婿果然乖巧,逢着这样的场合,他这个岳丈大人理应也来分一份荣誉。于是邓玉坤捏起了酒杯,清了清嗓子。刚要说话,却被白三喜打断了。
“哎,今日是你中举,又不是你岳父中举。让你说你就说,要不就站起来敬大伙儿一杯。”
邓玉坤的笑容僵在脸上,已经端起来的酒杯只能缓缓放下。
“也好。”白予舟站起身,朗声道,“昔日我读得了圣贤书,却管不了窗外事。我知道这世道不易,但我什么也做不了。但如今不一样了,我如今也有了前程。我会拼尽全力,不再让任何人受委屈。”
白予舟目光灼灼,始终望着宋时与。宋时与也并不闪避,仰头望着他。她心下有些慨叹,慨叹他生于污浊之中,竟然还能保持这样一颗孩童般纯净的心。想来孙姨母为了他的成长,也是倾尽了全力的。
唐怀风觉得白予舟很啰嗦。敬酒就敬酒吧,说那么多话做什么呢?邹四娘笑而不语,看他一口气把酒喝了,又急忙给他续上。
这番话说得在座的人云里雾里。白三喜虽然没懂,但他得捧自己儿子:“说得好!我儿子将来肯定是个好官!来,各位,一起喝!”
酒过三巡,桌上的分为也轻松了不少。白三喜带着白予舟去各个桌前单独敬酒,主桌一下子少了两个人,反而空落下来。
这个时候,大家的注意力就都集中在了邓玉坤的身上。
“恭喜邓员外,乘龙快婿,好眼光啊。”唐怀风笑着举杯。旁边魏、郭两人也纷纷跟着举杯,少不得的奉承。
邓玉坤面带笑意,谢过众人。
却听邹四娘冷笑一声:“以前吧,是白家借着邓家的势。以后可要反过来了,邓家要巴着白家了。真是风水轮流转啊。”
邓玉坤呵呵一笑:“四娘,喝一杯。”他端起酒杯,朝邹四娘举起,“这世上处处都是规则。就比如酒桌,哪个是主位哪个是客位,酒倒几分满,敬酒时或站或坐,身曲几分,这里面都是学问。我与白家,不论谁主谁客,都是亲。人生在世,不过人情世故这四个字。四娘还年轻,往后慢慢学就是了。来,干了这杯酒,咱们前尘往事就一笔勾销了。”
邓玉坤故作高深的一番话引得郭、魏两人纷纷点头称是。他端着酒杯,等着邹四娘来碰。邹四娘却是嗤笑一声:“你之前把我坑成那样,想一笔勾销,那不能够。我邹四娘别的本事没有,唯记仇一途,颇有建树。这杯酒我不喝,我觉得你说的那些都是放屁。等什么时候你落得个跟狗抢食的下场,我再痛痛快快喝这一杯。”
饶是邓玉坤再能装,也被这番话说得黑了脸。他端着酒杯的手没有放,放了,就是真下不来台了。之间他转向宋时与,说道:“那就敬宋老板。”
宋时与眸光一凛:“邓员外也要和我一笔勾销么?”
邓玉坤笑了:“我祝宋老板早日合家团聚,共叙天伦。”
唐怀风眉头一皱,眼中崩出杀机。他看着宋时与端起酒杯,伸手想要拦住她,宋时与却在桌下按住了他的手。
宋时与平稳地端起酒杯,眸光凛冽:“多谢邓员外美意。愿与你同去见他们。”
邓玉坤咧开嘴,隐藏在浓密眉毛之下的双眼仿佛地狱的裂缝,透出浓浓杀意。双方的意图已经摆在了桌面上。今日之后,都是明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