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那疯道人说的话,卢妈妈其实是半信半疑,故而在孙知意面前并没有提及。但她仍在心里暗暗期待着,逆天改命,否极泰来,要真能如此,该有多好。
卢妈妈就这么浑浑噩噩地挨了两天,一边照顾病床上的孙知意,一边盘算家产。六千贯钱,这十年积累也没有这么多,少不得要将庄子卖了。卢妈妈舍不得,那是老太太留给自家姑娘的压箱底,凭什么要去给白三喜那个畜生补窟窿。可没办法,公子的前程是姑娘的软肋,她们活着就永远受制于人。
第三日傍晚,忽然听见庄子口有放鞭炮的声音。卢妈妈心下奇怪,这不年不节的放的哪门子鞭炮呢?于是差人去瞧,这一瞧可好,竟然浩浩荡荡带进来一个队伍。当先两人一人拿着一个竹竿,竿子顶端挑着鞭炮,走一路放一路,后面跟着两面铜锣两面腰鼓,热闹得很。锣鼓之后紧跟着一人,胸前戴着红花,骑着高头大马。卢妈妈定睛一看,不正是自家的公子白予舟么。
她当即便想起了道士的话……真的应验了?
队伍来到庄户主屋之外,喧闹声戛然而止,整个世界陷入前所未有的寂静。白予舟翻身下马,几步走进屋内,对着榻上虚弱的孙知意行跪拜大礼。孙知意仍在懵懂中,但她确然已感觉到了什么,于是尽力撑起身子,看着自己的儿子。
白予舟行过跪拜礼,几步来到床前,握住孙知意的手。未曾说话,母子二人眼中已蓄满泪水。
“母亲,儿子中举了!儿子来接您回家。从此以后,咱们娘儿俩能抬起头做人了!”
孙知意抱着儿子哭起来。既是高兴,也是心疼。二十多年的寒窗苦读,她的儿子终于得到了他应得的荣誉。
却说白予舟这个举人功名,着实是有些运气在的。原本乡试在隔年秋季举行,故而又称秋闱。去年秋闱放榜是没有白予舟的名字的。结果去年上榜生中有人被查出舞弊,牵连二十余人被褫夺功名。朝廷特许从落榜生中补录十人。这十个幸运儿中,就有白予舟。
消息传回白家,白三喜激动地从榻上跳起来。他搓着手在屋子里走了好几圈才将激动的心情平复下来。老天待他不薄啊,白三喜心想,眼看着已行至低谷,上天竟然又让他绝境逢生了。
他的前半生靠着一点运气和十分的狠劲儿,从贱民翻身成了富商。而人生的后半场,他又要靠着自己的好儿子,一跃成为士绅之家了。真是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白三喜笑起来。此时他已全然不担心那六千贯的债务了,那是孙知意该操心的。他要想办法把儿子中举的消息昭告全城。他要让所有人知道,白家已然今非昔比了。唐家、周家乃至邓家,不论哪一个,谁家有这等荣光?他白家的半只脚已经迈进官场了。这个雄州商场,也该轮到他说话了。
撒着金箔的请帖从白家发出,不过一个时辰就被送到了各大豪奢富户的府宅之中。唐怀风自然也得了一份。他坐在清水巷小院正中的石凳上,两个手指夹着请帖,漫不经心地问身边的小乞丐:“小孩儿,你可只这贴着金箔的纸张,造价几何?”
蹲在地上的小乞丐摇了摇头。
“那你知不知道从城外的鹿苑到这儿,需要走多久?”
小乞丐又摇了摇头。
“要走小半个时辰。”唐怀风道,“为了给宋娘子送这封请帖,我大老远地跑过来,你连口茶水都不给我倒?”
“我不会倒茶。”小乞丐说。
唐怀风叹了口气,把请帖扔在桌上,双手拢进袖口里:“你这样不行啊。什么都不会也就罢了,还容易把天聊死。以后你怎么谋生?难不成要一辈子当乞丐吗?”
“当一辈子乞丐有什么不好,一人吃饱全家不饿。”
唐怀风笑了笑:“倒也挺有道理。”
他想了想,又问道:“那你就没有什么特别想要的东西?一处安身的院子,干净体面的衣裳,满满一罐子足够你填饱肚子的铜钱。这些你不想要么?”
小乞丐瞥了他一眼:“你是不是想收买我。”
唐怀风决心逗逗他:“还真让你看出来了。宋娘子不过是给你一口饭吃,我能给你刚才所说的一切。也不用你多做什么,只要每天把宋娘子去了哪儿见了谁报给我知道就好。如何?”
小乞丐白了唐怀风一眼:“不干。你们这些有钱人没一个好东西。”
“哎,你看你又把天聊死了。怎么有钱人就不是好东西了呢?你看问题不能这么偏颇,你得看他的钱是怎么来的。你家宋娘子过去也有钱得很,她爸是个大商人,难道她是坏人吗?”
小乞丐道:“宋娘子现在没钱了,她就是好人。”
“哎,谁说她现在没钱的?她没钱她能养得起你们这么多张嘴?你是没看见,好几百贯的银票她唰的一下就甩出来了,眼都不带眨的。”
小乞丐气鼓鼓地看着唐怀风。唐怀风一见自己占了上风,得意起来:“所以说,穷人并不都是好人,富人也并不都是坏人。有穷凶极恶,就有为富不仁。君子爱财,取之有道。万钟则不辩礼义而受之,万钟于我何加焉。这些你听过没?没有?那不然我教你读书吧……”
小乞丐爬起来就往门口跑去,正好撞上宋时与开门进来。小乞丐面带恐惧地看了唐怀风一眼,一溜烟就跑没了影儿。
“这是怎么了?”宋时与问。
唐怀风搓着手笑道:“没什么,我俩瞎聊天。这小子挺有原则,就是缺教育。”
宋时与将挽在手肘的篮子放下,又换了鞋,进屋打水洗手。唐怀风忙不迭地跟在后面递上手巾,说道:“你刚刚去清风楼了?”
宋时与点点头:“四娘有事要见我。”
唐怀风道:“我以为你是那种嫉恶如仇的人。邹四娘背叛过你一次,你竟还给她机会?”
宋时与道:“邹四娘是个有良心的。我曾以德报怨帮了她,她良心不安,自然会想办法回报我。”
宋时与将湿润的双手在手巾上沾了沾,隔着薄薄的一层布,她的手完全贴着唐怀风的掌心。唐怀风陡然红了脸,立刻深吸一口气看向窗外。他总是在这样不经意的时刻被她攻破心防。
“邹四娘发现了一个秘密。”宋时与抬眸,声音压低,“邓玉坤有一个私生子。”
听见这样的消息,唐怀风夸张地“哈”了一声:“以前竟从未听说过。她是怎么知道的?”
“清风楼就是雄州的消息海。像她这样的酒楼掌柜,知道的恐怕不止这些。”宋时与眸光闪烁,“若是邓大娘子发现她赔上两个女儿,辛苦经营的家业,到头来不过为他人做嫁衣裳。她又该作何想?”
唐怀风勾唇,他就是喜欢她这副不好惹的模样。
“那就试试。”
“不急。”宋时与道,“我要等一个好时机。”
唐怀风点点头,突然想起自己今天来的目的:“白予舟中举了。”
“是么。”
唐怀风早就知道宋时与和白予舟过去曾有婚约,不过他一点也不担心。中举了又怎么样,他知道凭宋时与的心志,和白家沾边的人她不会要。所以唐怀风一点也不紧张,也没有刻意去观察她的反应。至少他自己这样认为。
“说起来,白予舟也真是幸运。本府考生上百,替补的名额只有十人,你知道他是怎么被选上的?”唐怀风故意顿了顿,卖了个关子,“我也是从转运使那儿听来的。说是学政官身边进来出现了一位高人,颇擅风水易术。替补名单里本没有白予舟的名字,偏偏那位高人算到他的八字对学政官大有益处,所以才特别点了他。”
唐怀风:“那个高人是个道士。没猜错的话,就是当初给周京治疗隐疾的那个道长。”
“那还真是挺巧的。”
唐怀风看着宋时与,宋时与也迎视着他的目光。他的目光里没有防备和探究,只有一丝略带责备的复杂情愫。他不知道究竟要耗费怎样的心力,才能每个棋子推向它该在的位置,完成这样一个完美的布局。
唐怀风终究也没有说破。他知道自己需要耐心地等待,等她可以放心地让自己帮她分担的那天。
“白三喜要大宴宾客,刚刚给我送来了请帖。你要不要一起去凑个热闹?”
宋时与道:“那我得好好想想要准备一份什么样的贺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