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三喜不是没琢磨过孙知意手里的钱。可一来,他这些年并不缺钱,故而也没那么上心;二来,打从老太太死后,孙知意身边那几个婆子都警醒得很。想从她们手里把余下的财产套出来,绝不是件容易的事。
再不容易,眼下也没别的办法了。
白三喜坐车来到了城外的庄子上。此处是孙家经营了几代的产业,白三喜的父母就在这里种了一辈子的地。白三喜记得自己小的时候,每逢东家来查庄务,他就站在满是牛粪的泥地里,看着孙家华美的马车驶进来,看着平时昂首挺胸的庄头突然就佝偻了身子。他忍不住想,他得种多久的地,才能过上孙家那样的日子啊。
后来白三喜娶了孙家的独生女,也终于继承了孙家的万贯家财。这一次换他坐着马车来查庄务。他看着不远处田地里两腿泥的贫苦人,恍然记起了自己当初那个可笑的想法。老老实实种地,那只能种一辈子的地。想要逆天改命,就得有别人没有的狠劲儿。
这一点白三喜感谢邓玉坤,是他点醒了自己。但时至今日,白三喜也看明白了。跟着邓玉坤也不是永远有肉吃,他该为自己筹谋了。
白三喜下了车,拎着袍子便往庄子上的主屋去。他知道孙知意一定在那里。守在门口的婆子看见他,顿时惊慌失措地跑进屋里通报去了。白三喜觉得好笑,他要见自己的妻子,难道这群下人还拦得了他?
白三喜掀帘进了屋。房内,孙知意已被卢妈妈扶着坐了起来,强撑着精神。身边几个婆子皆是如临大敌一般。
白三喜笑了。他一撩袍子,在正对面的太师椅上坐下来。
“大娘子看起来精神不错啊。”
“你来做什么。”
白三喜咧着嘴:“此处是我白家的产业,我来看看不行么?”
“这儿是我孙家的!”孙知意冷冷地瞪着他。
白三喜笑得漫不经心:“大娘子,连你都是我的人,还何必争执这些呢。”
他的目光扫过孙知意身边的婆子们,砸了咂嘴,不满道:“杵着跟个桩子一样干什么呢?不知道给家主上茶么?”
站在最边上的婆子看了卢妈妈一眼,见卢妈妈点了头,才不情不愿地走了下去。过了一会儿,果然端了一盏茶来。却不递给白三喜,而是直接放在他身边的桌子上。
白三喜也不恼,端起茶杯来一饮而尽。从邓家出来他就直奔这里,着实是渴了。
“茶也喝了。你想干什么,直说吧。”
相伴这么多年,初时的幻想早就烟消云散,对彼此的耐心更是少得可怜。白三喜是早就不装了的,而私下里,孙知意也懒得陪他演戏。
白三喜道:“大娘子爽快,我也就不绕弯子了。今日是来请大娘子一个恩典,把城东这两个庄子的地契一并给我吧。”
孙知意知道他无耻,却不成想无耻到这个地步。
“我孙家的家产已尽数在你手中,我不过给自己留个棺材本,这你也要来惦记?”
“大娘子多虑了。我还能亏你一副棺材不成?我保证,你今天要是死了,我明日就给你风光大葬。”
“你想得美!”孙知意被气得一口气没提上来,剧烈地咳嗽起来。身边几个婆子慌忙上前来,拍背的拍背,端茶的端茶,带着恨意的眼神都投身在白三喜的身上。
“你打量气死了我,家产就都是你的了?你休想。我会好好活着,等着看你的报应!”
白三喜冷笑一声:“你是我媳妇。我要是遭了报应,你又能好到哪儿去?还有你那个宝贝儿子。他老子要是遭报应,多半也是报在他身上!”
“你!”孙知意喘息的生意粗嘎。卢妈妈心疼地将她抱在怀里:“姑娘,可不能动气啊姑娘!”
“我家姑娘身子不好,姑爷有话还是改日再说吧!”随着卢妈妈这句话,几个婆子立时便向白三喜冲过来,将他围在中间。
“你们……你们要干什么?”
几个婆子也不多废话,合力将太师椅抬起来,连人带椅子一起搬出了房间。待白三喜反应过来,他已经能看见头顶的太阳了。
白三喜急了。他从椅子上蹦起来想往屋里冲,偏偏那两个膀大腰圆的婆子将房门堵得严严实实。白三喜眼见进不去,就站在窗根底下叫嚷起来。
“你可别给脸不要脸。你可着雄州城看看,哪个做大娘子做成你这副模样?仗着自己生了个儿子便处处耍滑躲懒,整日里吃我的用我的,家里的事你一概不管,捏着自己手里那仨瓜俩枣不放,你真当我不敢休了你?”
白三喜骂了一通,听着里面没声儿,又高声道:“老实告诉你吧,我找你要钱是去还债的。你知道我欠了谁的钱?官家!我要是还不上,获罪的可不止我一个人。你,你那宝贝儿子,都得跟着我去坐牢!”
门帘一挑,卢妈妈走了出来。
“姑爷,姑娘请您进来说话。”
白三喜眼睛一亮,他就知道儿子是她的命门。但凡用儿子来威胁,她没有不同意的。
白三喜跟着卢妈妈进了门。房间里,孙知意已经止住了咳嗽,却明显面色潮红,整个人透着病态。几个婆子直挺挺地站在她身边,个个看着白三喜的目光都是如临大敌。
白三喜一改方才的嚣张,满脸堆笑:“我就知道,大娘子不是那没心肝的人。你不疼我,也得疼咱们的儿子不是。”
孙知意看着他那副嘴脸,只觉得绝望又恶心:“你要多少钱。”
白三喜眼珠一转:“不多,六千贯。”
“六千贯还不多?”孙知意痛苦地闭上眼睛,“我可没有那么多钱给你。”
白三喜道:“这庄子耕地八百亩,每亩每年产三石麦,一年只田租就合上百贯。这还不算耕牛和草谷钱。两个庄子,十年积累,大娘子难道忘了我也是庄务出身,又何必跟我哭穷呢。”
孙知意冷眼看着白三喜,是啊,她怎么忘了,庄稼地里的名堂白三喜最是清楚的。他对庄务有多熟悉,于做生意一途就有多不灵光。当初父母健在时,总是说他为人老实,是个过日子的人。就算陪些钱财也不要紧,孙家家底厚实,只要不胡乱折腾,总够他们三代人的花销。所以先前那十数年,孙知意就放心地闭着眼睛跟他过日子。直到母亲去世,宋家崩塌,一碗又一碗的毒药日复一日端到她的面前,她才看清自己的枕边原来是一头豺狼。
如此看来,当初的人品贵重,竟好像是一个笑话。
懵懵懂懂半生,她已是这样的残破形状。孙知意没有别的指望了,她唯一的念想就是儿子白予舟。她只要儿子好就行。
“好吧,我要那么多钱原也无用。但我有一个条件,”孙知意道,“你我和离。予舟改姓孙,从此与你没有关系。”
白三喜愣了一瞬,忽然笑起来:“大娘子怕不是疯了吧?你和儿子可是我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了。我怎么可能放了你们。”
“那你要怎样!”
“我要咱们一家人要永远在一起。”白三喜笑嘻嘻走向孙知意。他无惧几个婆子警告的眼神,仍是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你顾念儿子,就得帮我。你活着是我白家的人,死了是我白家的鬼。你的骨头就算烂了,也要肥我白家的地。”
孙知意整个人都在颤抖,她已分不清自己究竟是愤怒还是恐惧。
白三喜得意地看着她,他知道自己赢了。孙知意在他面前从来都没有还手之力。从孙知意嫁给他的那一刻起,她的一切,包括她自己,都成了白三喜的财产。她根本没有反抗的余地,她必须倾尽一切来帮助他,否则就是玉石俱焚。
“大娘子什么时候想好了,就回家来吧。”白三喜道,“可记得要快点。官府的债可不等人。”
直到白三喜离开之后,孙知意才虚脱一般伏在卢妈妈的怀里。她好恨,恨自己当初为什么要听从父母的话嫁给白三喜,以至陷入绝境。
卢妈妈心疼地抱着她:“姑娘,容老奴说一句不该说的话。您为了咱们哥儿蹉跎了半辈子,也该为自己考虑考虑了。要是老太太看见您现在这模样,她得多伤心啊。”
孙知意流下泪来。
入夜之后,孙知意突然发起了高烧。卢妈妈急忙差人去请了那坡脚的道士来。道士细细地把过脉,给施了几根银针,孙知意方才幽幽醒转过来。
“不是早就嘱咐过你们了,不能动怒。若再如此,也不必来找我了。”道士干脆地戴上斗笠,遮住那已经溃烂的半边脸,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出房间。
卢妈妈陪着笑脸跟在身后:“承蒙道长救命。我家里最近事多,大娘子疏于休息了。”
“事多?”道士突然停下脚步,抬起左手掐算,嘴里念念有词。忽然冷笑一声:“可不是么,讨债鬼缠身,伤天元啊!”
卢妈妈愣住了。这个道士原是宋时与介绍来的,卢妈妈只知道他医术精湛,没想到竟然还能掐会算?管他是不是蒙的,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机会,卢妈妈也想试试。
“噗通”一声,卢妈妈跪倒在地,纳头便拜:“道爷,神仙!您能算出我家姑娘的祸事,您·定然是个有本事的。求您给指条路,我家姑娘她不能再过这样的日子了!”
道士仰头看天,漫天星辉照亮了他狰狞的脸。
“金星伴月,妙啊。”他突然桀桀狂笑起来,忽地拉起卢妈妈的手,往自己的掌心吐了口涂抹,然后一把拍在卢妈妈的手上:“让你家大娘子宽心吧,三日之内,逆天改命,否极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