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翠娥适时掏出泛黄的账本,三十八两七钱的墨迹晕染得像五妹投河那日的天色。
许佩兰突然从人堆里钻出来,怀里抱着个豁口陶罐:"这是舅舅去年腊月偷的桐油!说要拿去赌坊抵债!"
族长眼角抽搐着瞥向板车上捆成粽子的两人,苏老婆子散乱的白发沾满茅草,正用当年掐死过三只猫崽的手抠车板缝。院前村来的后生们突然齐声高喊:"黥面!流放!"
"使不得!"族长手里的茶盏泼湿了前襟,"来财媳妇刚怀上..."话没说完就被章淑芬的嗤笑打断:"怀胎七个月还被他踹断肋骨的是哪家媳妇?"火把光影里,许家兄弟拽着麻绳往前半步,麻绳那头捆着的人突然尿湿了裤裆。
最后是村长握着族谱出来打圆场:"既是家事,便除籍断亲罢。"朱笔落在苏翠娥名字上的刹那,祠堂外突然炸响惊雷。许蝉衣仰头望着撕破夜空的闪电,恍惚看见五姨湿漉漉的绣鞋从梁上垂下来。
回程路上,许辛酉把外袍裹在妹妹身上。二十三岁的汉子望着板车上散落的麻绳,突然闷声道:"娘,秋闱我想试试。"苏翠娥没说话,把怀里焐着的烤红薯掰成两半,热汽混着三十年旧账的霉味,消散在初春的夜风里。
祠堂梁柱上悬着的铜铃被夜风吹得叮当响,苏家族长摩挲着太师椅扶手上的包浆:"许村长说得在理,可咱们庄稼人讲的不就是个血脉亲情?"说着用榆木拐杖戳了戳青砖地,三寸厚的鞋底碾碎了两只逃窜的蚂蚁。
苏来财他爹提着灯笼撞进门时,裤腿上还沾着牛粪:"放他娘的罗圈屁!我儿清清白白..."话没说完就被苏翠娥"咚"的跪地声截断。三十八岁妇人的膝盖砸在祠堂青石板上,震得供案蜡烛直晃:"族长要是不管,我今儿就撞死在这祖宗牌位前!"
许蝉衣攥着姐姐的粗布襦裙跟着跪下,十四岁丫头故意把草鞋踢飞半丈远,露出冻得通红的脚趾:"太爷爷您摸摸,我娘去年给舅舅纳的棉鞋,自己闺女还穿着夏日的破草鞋!"这话戳了马蜂窝,围观的苏家媳妇们突然炸开锅——谁家没个糟心娘家兄弟?
"丧天良的!"穿靛蓝围裙的妇人突然拍大腿,"上个月我娘家兄弟来,连灶上炖的鸡架子都端走了!"她男人蹲在门槛上吧嗒旱烟:"昨儿还说要借驴推磨,推他祖宗的..."
苏家族长手里的茶盏"咣当"砸在供案上,震得祖宗牌位都晃三晃。老眼扫过许家兄妹补丁摞补丁的衣裳,最后定在许丙寅磨破的袖口——那粗布纹理分明是拿旧被面改的。
"五十两?!"人群里爆出个破锣嗓子,穿羊皮袄的老汉挤到前头,"我闺女婆家要五十两聘礼,我都没舍得多要半斗米!"他身后跟着的跛脚青年突然红了眼:"就为给大舅哥凑赌资,春杏她..."话没说完被自家老爹踹了个趔趄。
许村长适时咳嗽两声,烟袋锅子在供案边沿磕出个月牙印:"咱们村许金水当年中秀才时,县太爷赐的狼毫笔还在祠堂供着。"他枯树皮似的手指突然戳向苏来财,"偷读书人的书,按大邺律该当何罪?"
苏老头子突然从人堆里钻出来,豁了口的门牙喷着唾沫星子:"空口白牙就想讹人?"他枯藤似的手揪住许丙寅的衣领,"赃物呢?证人呢?"话音未落,章淑芬拎着半截房梁木挤进来,"啪"地拍在供案上:"去年腊月二十三,苏来财翻我家墙头偷的腌肉可还挂着呢!"
祠堂外突然传来阵狗吠,许佩兰抱着个豁口陶罐跌进来:"这是...这是舅舅藏在我家地窖的《论语》!"泛黄的书页散开,露出扉页"许金水"三个褪了金的字。苏翠娥突然扑向祖宗牌位,散乱的发髻擦过燃着的线香:"爹!您在天有灵睁眼看看!"
"写欠条!"穿羊皮袄的老汉突然振臂高呼,"苏家村容不得这种败类!"声浪像滚开的粥锅,裹着"黥面""流放"的喊叫掀翻祠堂瓦片。苏家族长攥着族谱的手直哆嗦,朱砂突然"啪嗒"滴在苏来财名字上,晕开得像滩血。
许村长摸着山羊胡凑过来:"欠条就写四十五两八钱,零头给老姐姐买药。"他烟袋锅子敲了敲苏老头子的破棉鞋,"要是不服,咱们现在就去县衙——听说新知县最恨偷书贼。"
苏老婆子突然从板车上滚下来,枯树枝似的手抓住族长裤脚:"当年分家时..."话没说完被章淑芬用裹脚布塞住嘴。老妇人浑浊的眼珠子瞪着夜空,恍惚又看见三十年前那个雪夜——她亲手把五丫头的卖身契按进红泥里。
子时的梆子敲响时,许家兄妹攥着墨迹未干的欠条走出祠堂。苏翠娥回头望了眼祖宗牌位,供桌上的蜡烛"噗"地爆了朵灯花,像极了五妹投河那日的水花。许丙寅突然扯开嗓子唱起丧调,二十岁的后生家把欠条卷成筒当唢呐,惊飞了祠堂檐下的夜枭。
祠堂檐角的铜铃被夜风吹得乱晃,苏老头子枯树根似的腿跺得青砖地咚咚响:"告官?县太爷的杀威棒先打断你这贱蹄子的脊梁骨!"他豁了口的门牙喷着唾沫星子,枯藤似的手掌抡圆了往苏翠娥脸上扇。
章淑芬铁钳似的手攥住他腕子时,许蝉衣的脑袋正撞上老头干瘪的肚皮。十四岁丫头发髻上别的木簪子"咔"地折断,在老头补丁摞补丁的棉袄上划出道白印。"反了!反了!"苏老头子踉跄着撞上供案,震得祖宗牌位"哗啦啦"倒了一片。
许丙寅抄起条凳要往上冲,被苏翠娥一个眼神钉在原地。三十八岁的妇人理了理散乱的鬓发,月光照着她新添的白发:"爹要打便打,打完了咱们正好去县衙验伤。"她突然扯开衣领,露出锁骨下陈年的烫疤,"这道是八岁那年给您端洗脚水烫的,县衙刑名师爷最会验这种旧伤。"
"老棺材瓤子!"章淑芬突然蹦起来拍供案,震得香炉灰簌簌往下落,"你婆娘生翠娥姐那会儿大出血,接生婆说要保大人,是你抄起夜香桶要溺死女婴!"这话,撕开了三十八年的旧疤,祠堂梁上突然掉下半只死蝙蝠,正砸在苏老头子光秃秃的头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