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家族长手里的榆木拐杖"咚咚"杵地:"都消停!"老眼扫过供案上东倒西歪的牌位,"认罪书必须写,白纸黑字按手印。"他枯树枝似的手指戳向苏来财,"明日就请里正作保,送到县衙备案。"
"写他娘的..."苏老头子抄起香炉要砸,被许村长烟袋锅子敲中手背。铜香炉"咣当"砸在青砖地上,香灰扑了苏来财满脸:"爹!爹咱写吧!"赌鬼突然抱住族长裤腿,"去年腊月我在县城永昌当铺...当过两本《孟子》..."
祠堂外看热闹的人群突然炸开锅,穿羊皮袄的老汉挤到前头:"永昌当铺东家是我连襟!"他身后跟着的跛脚青年摸出块木牌,"这是上月替苏来财赎当的凭证!"木牌上"永昌"二字被火把照得发亮,像两把烧红的烙铁。
苏家族长突然抓起族谱往供案上拍,陈年的灰土扬起来迷了人眼:"除籍!今夜就除籍!"朱笔落在苏翠娥名字上时,祠堂梁柱突然"咯吱"响了三声。许蝉衣仰头望着晃动的铜铃,恍惚看见五姨湿漉漉的绣鞋在梁间轻晃。
"不能除!"苏老婆子突然从板车上滚下来,散乱的白发沾满茅草,"当年分家时说好的..."话没说完被章淑芬用裹脚布塞住嘴。老妇人浑浊的眼珠子瞪着夜空,三十年前那个雪夜突然清晰起来——她亲手把五丫头的卖身契按进红泥里。
许丙寅突然扯开嗓子唱起哭丧调,二十岁的后生家把认罪书卷成筒当唢呐:"苏家村东头老槐树哟——"调子拐着弯钻进人堆,几个穿开裆裤的娃娃跟着学舌。苏家族长手里的朱笔"啪嗒"掉在族谱上,晕开的红印像极了五丫头投河那日的水花。
子时的梆子敲到第三声时,许家兄妹簇拥着苏翠娥走出祠堂。章淑芬突然从怀里摸出个油纸包:"翠娥姐,前日大锤打的野兔子..."油纸掀开,焦黄的兔腿还冒着热气。苏翠娥掰了半块递给许蝉衣,十四岁丫头咬下去的瞬间,眼泪混着油星子砸在补丁摞补丁的衣襟上。
回程路上,许辛酉把外袍裹在妹妹身上。二十三岁的汉子望着板车上散落的麻绳,突然闷声道:"娘,秋闱我想试试。"苏翠娥没说话,把怀里焐着的烤红薯掰成两半,热汽混着三十年旧账的霉味,消散在初春的夜风里。
祠堂梁柱上悬着的铜铃突然"叮"地长鸣,苏来财扑通跪在青砖地上:"爹!是许木达婆娘撺掇的!她说我姐卖本书就挣十两雪花银..."赌鬼的鼻涕混着眼泪糊了满脸,活像灶台后打滚的癞皮狗。
苏老头子枯树皮似的手猛地揪住儿子后领:"听听!这都是许家人做的局!"老眼扫过人群里的许村长,"读书人肚子里弯弯绕多,专坑我们庄稼汉..."
"书肆里《论语》标价二十两,"苏翠娥突然扯开衣襟,露出锁骨下陈年的烫疤,"你怎么不去偷?"月光照着她新添的白发,"去年腊月二十三,你在永昌当铺当的《孟子》值多少?"
穿羊皮袄的老汉突然挤到前头:"永昌当铺东家是我连襟!"他身后跛脚青年晃着块木牌,"赎当凭证在这!"木牌上"永昌"二字被火把映得血红,惊得苏来财尿湿了裤裆。
"烂心肝的!"章淑芬抄起供桌上的香炉砸过去,"镇上王员外家金山银山,你怎么不抢?"铜香炉擦着苏老头子耳根飞过,在青砖地上滚出串火星子。
人群突然炸开锅,穿开裆裤的娃娃抓起泥巴就往苏家父子身上甩。许蝉衣趁机把草鞋踢飞老远,露出冻疮流脓的脚趾:"太爷爷您瞧!我娘纳的千层底全给了舅舅!"
苏家族长手里的榆木拐杖"咚咚"杵地:"笔墨伺候!"长孙端着砚台过来时,老族长瞥见许辛酉磨破的袖口——那粗布纹理分明是拿旧被面改的。
许辛酉提笔蘸墨,手腕悬空三寸不沾宣纸。狼毫落处"认罪书"三字力透纸背,惊得祠堂梁灰簌簌往下落。苏老头子缩在供案后嘟囔:"庄稼汉写什么劳什子..."
"好字!"族长突然拍案,震得祖宗牌位晃三晃,"今年院试必中!"老眼扫过苏翠娥补丁摞补丁的衣摆,"往后再有糟心事,尽管来找老夫。"
苏来财被按着画押时,拇指上的红印泥蹭得到处都是。许丙寅突然扯开嗓子唱起哭丧调,二十岁的后生家把认罪书卷成筒当唢呐:"正月里来是新年哟——"破锣嗓子惊飞梁间夜宿的蝙蝠。
章淑芬叉腰堵在祠堂门口:"老棺材瓤子记着!"她蒲扇大的巴掌拍得门框直颤,"往后敢再踏进许家村,老娘拿夜香浇你头顶生疮!"
回程路上,许辛酉把外袍裹在妹妹身上。二十三岁的汉子望着板车上散落的麻绳,突然闷声道:"娘,秋闱我想试试。"苏翠娥没说话,把怀里焐着的烤红薯掰成两半,焦糊味混着三十年旧账的霉味,消散在初春的夜风里。
许蝉衣啃着红薯突然噎住,十四岁丫头望着天边鱼肚白:"娘,五姨投河那日...也是这般天色么?"苏翠娥抬手理了理女儿蓬乱的发髻,檐角铜铃叮当声里,恍惚又看见三十年前那个雪夜——五妹湿透的绣鞋挂在河柳枝头,像两片凋零的枯叶。
祠堂檐角的铜铃在夜风里晃出最后一声响,苏翠娥转身时靛蓝衣摆扫过门槛上的陈年血迹。许丙寅举着火把照亮土路,光晕里苏老头子的咒骂声渐渐被犬吠吞没。
"老姐姐这酒我可记下了!"许村长烟袋锅子在夜色里划出个红点,驴车轱辘碾过冻土时的吱呀声混着更夫敲响的梆子,惊飞了草垛里打盹的野猫。
许庚辰蹲在灶房门槛上搓玉米,眼睛却盯着正屋窗纸上晃动的剪影——他娘正在给小妹缝补露趾的布鞋,针脚细密得像三十年前给爹纳的千层底。
"当家的..."胡半夏挺着肚子蹭过来,七个月的身孕压得粗布襦裙直往下坠,"娘说后个杀鸡..."话没说完就被许庚辰拍开手:"吃吃吃,就知道吃!"
东厢房里,许辛酉就着豆大的油灯抄《孟子》,狼毫尖在宣纸上拖出长长的墨痕。许丙寅四仰八叉躺在炕上,突然蹦起来撞翻了炕桌:"三弟你说,咱家米缸底下埋没埋宝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