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埋也是埋爹的旧书。"许辛酉抢救着泼湿的宣纸,月光照见他中衣袖口磨破的毛边,"二哥不如想想,秋收后拿什么给二嫂下聘。"
许丙寅突然泄了气,二十岁的后生家揪着补丁摞补丁的褥子:"娘说拿我的工钱抵..."话音被正屋传来的咳嗽声掐断,纸窗上苏翠娥的影子晃了晃,端着针线筐往西厢去了。
胡半夏摸着炕沿慢慢躺下,八寸厚的鞋底沾着夜露:"要我说,娘如今这样挺好..."她突然噤声,听见许庚辰摸黑在梁柱缝隙里翻找什么——那处上个月刚埋过从神婆那求来的黄符。
更鼓敲过三更时,许辛酉吹熄了油灯。月光从破窗纸漏进来,照见炕桌上摊开的《四书章句》,扉页"许金水"三个褪了金的字泛着冷光。许丙寅在黑暗里睁着眼,突然踹了脚炕头的腌菜坛:"三弟,要不咱把西厢房隔成两间?"
"拿什么隔?"许辛酉的声音闷在薄被里,"上回你说用苞米杆,结果耗子把穗子啃了个精光。"
正屋突然传来木盆倾倒的响动,许丙寅赤脚跳下炕,从门缝瞧见娘亲正弯腰捡滚落的顶针。月光照着她新添的白发,恍惚又是十年前爹咽气那夜——娘也是这样佝偻着背收拾药罐。
"娘..."许丙寅嗓子眼发紧,却见苏翠娥突然挺直腰板,补丁摞补丁的衣摆扫过门槛,惊醒了蜷在灶台边的老黄狗。
许庚辰蹲在鸡窝旁数蚂蚁,手里攥着半块发霉的糯米糕——那是上月试探娘亲时剩下的。老母鸡突然扑棱翅膀,惊得他失手把糕饼砸在夯土地上,碎成三十八块渣子。
寅时的露水打湿草鞋时,许辛酉摸黑起了身。砚台里隔夜的墨渣兑了井水,狼毫尖在账本背面勾出个"孝"字。许丙寅的呼噜声震得窗纸簌簌响,混着隔壁章淑芬家芦花鸡破晓的啼鸣。
苏翠娥推开吱呀作响的院门,晨雾里章淑芬正拎着剥皮的野兔晃悠:"姐!昨儿大锤逮的..."话没说完被塞了包红糖,"给娃们冲水喝。"
许庚辰突然从柴垛后钻出来,晨露打湿的裤腿沾满草屑:"娘,西厢房..."话卡在嗓子眼,正撞上苏翠娥扫来的淬毒眼神。
"老大,去把地窖里那坛酸菜搬出来。"苏翠娥抻平衣襟上的褶子,"晌午给章婶送碗兔肉。"她转身时补丁摞补丁的衣摆扫过门槛,三十年前那个雪夜突然清晰起来——五妹湿透的绣鞋挂在河柳枝头,像两片凋零的枯叶。
油灯芯子爆出第三朵灯花时,许辛酉蘸了蘸砚台里隔夜的墨渣:"二哥可知屠管家腰间挂的玉坠?"他狼毫尖在宣纸上勾出个"贵"字,"上月我在县城当铺见过同样的,值这个数。"三根手指在许丙寅眼前晃了晃。
许丙寅手里的苞米饼"啪嗒"掉在补丁摞补丁的褥子上:"三十两?!"二十岁的后生家喉结滚动两下,"三弟你说咋整,哥都听你的!"
"等大哥跟上去..."许辛酉突然噤声,纸窗外晃过苏翠娥提夜香桶的影子。老黄狗呜咽着缩回窝里,惊飞了檐下打盹的麻雀。
东厢房传来许庚辰翻身的响动,许辛酉吹熄了油灯。月光从破窗纸漏进来,照见炕桌上摊开的《孟子集注》,扉页"许金水"三个褪了金的字泛着冷光。许丙寅在黑暗里睁着眼,突然踹了脚炕头的腌菜坛:"三弟,你说爹那些旧书..."
"嘘——"许辛酉竖起耳朵,听见正屋门轴"吱呀"转了三声。苏翠娥靛蓝衣摆扫过门槛的窸窣声,混着更夫敲响的梆子,惊醒了草垛里打盹的野猫。
五更天的露水打湿草鞋时,苏翠娥突然从炕上惊坐而起。冷汗浸透的中衣黏在后背,恍惚又是上辈子咽气那日——三个逆子站在床前分她的银镯子。许蝉衣翻了个身,十四岁丫头梦里还攥着半块烤红薯。
"哐当!"
扫把砸在炕沿的声响惊飞梁间宿鸟,许丙寅裹着薄被滚下土炕:"娘!我起了!真起了!"二十岁的后生家光脚踩在夯土地上,冻得直蹦跶。
苏翠娥抡圆了笤帚疙瘩:"日头晒腚了还挺尸!"靛蓝衣摆扫过门槛时带起阵风,惊得老母鸡扑棱翅膀满院飞。许辛酉抱着书箱往外窜,后襟还是挨了一下子,补丁里漏出的棉絮在晨雾里飘得像柳絮。
"当家的..."胡半夏缩在炕角发抖,七个月的身孕压得粗布襦裙直往下坠。许庚辰提着裤腰带蹦跶:"娘!我系裤绳呢!"话音未落,笤帚疙瘩擦着耳根飞过,在土墙上砸出个浅坑。
章淑芬扒着篱笆墙直拍大腿:"姐你这招绝啊!"她蒲扇大的巴掌拍得许大锤后背咚咚响,"愣着干啥?赶紧给姐打那个...那个带轱辘的柜子!"
许大锤蹲在枣树下削榫头,晨露打湿的裤腿沾满木屑:"叫衣柜,能推着走的那种..."话没说完被媳妇瞪得咽了回去。老榆木刨花在晨光里翻飞,惊得觅食的麻雀扑棱棱飞上屋檐。
许辛酉抱着书箱往村口溜,青布鞋踩过露水打湿的土路。村头老槐树下,屠管家正撩起绸缎衣摆避让牛车,腰间羊脂玉坠晃得他眯起眼。许庚辰突然从草垛后钻出来,晨雾打湿的草屑沾了满身。
"三少爷..."书童打扮的小厮凑过来,袖口露出半截黄纸。许辛酉摸出三枚铜钱塞过去,瞥见纸角"肃王府"的朱印。晨光刺破薄雾时,他转身走向学堂,补丁摞补丁的衣摆扫过门槛,惊醒了打盹的看门老狗。
苏翠娥拎着空了的夜香桶回来时,正撞见许丙寅往怀里塞油纸包。二十岁的后生家慌得打翻陶碗,糖水在夯土地上洇出个"贵"字。"娘!这是...是给章婶捎的红糖!"
"捎东西用藏?"苏翠娥抡起搅猪食的木勺,瞥见东厢房窗纸新糊的破洞。许辛酉昨夜抄书的剪影突然清晰起来——狼毫尖悬在"孝"字最后一笔,像极了上辈子逆子们分家产时伸出的手。
日头爬上屋檐时,章淑芬端着海碗撞开篱笆门:"姐!刚炖的兔..."话没说完被塞了把新纳的鞋底,"给二柱的。"两只老手在晨光里碰了碰,三十年的老茧硌着三十八两七钱的旧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