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蝉衣歪着脑袋打量眼前华服妇人,绣着红鲤鱼的布鞋在青石板上蹭出细响:"婶子说话尾音往上翘,跟叶伯伯一个味儿。眉眼也有三四分像,可鼻子又比叶伯伯秀气......"她突然往后蹦了两步,"您该不会也是来欺负我娘的吧!"
藏在袖中的小拳头攥得死紧,昨日那两个鼻孔朝天的官家婆子,可是被她拿扫帚赶出去的。
"哎哟这小机灵鬼!"太后用帕子掩着嘴笑,鎏金护甲在夕阳下泛着光,"我是你叶伯伯族里堂姐,特意来给你娘说媒的。"
苏佩兰在灶房听见这话,菜刀"当啷"剁在砧板上。檐下晾着的腊肉随风晃荡,油星子溅在苏蝉衣杏黄衫子上。
"当真?"小丫头眼睛倏地亮了,绕着妇人转了两圈,"怪不得您通身气派,我娘常说国公府连看门狗都比别处威风!"话说出口才觉不妥,慌得去捂嘴。
太后笑得凤钗乱颤,拉着她坐在老榆木凳上:"好孩子,跟婶子说说,你娘平日都怎么救人的?"她故意把腕上翡翠镯子褪下来给小姑娘把玩——这是从叶锦策信中得知,苏家丫头最爱亮晶晶的物件。
苏蝉衣果然来了精神,掰着手指头数:"上回二柱哥被毒蛇咬了,娘剜了碗口大的腐肉;前年王阿婆难产,娘用银针扎了整宿......"忽然压低声音,"最险的是叶伯伯中箭那回,娘割腕放了半碗血!"
太后手中茶盏一晃,碧螺春泼湿了锦绣裙裾。明熙姑姑刚要上前,被她一个眼神定在原地。
"您不知道吧?"苏蝉衣撩起袖子露出细胳膊,"我也想给叶伯伯放血,娘偏不让,说我的血不顶用。"她噘着嘴摘了片竹叶,"要是我能救叶伯伯,扎十个针眼也愿意!"
暮色漫过篱笆墙时,灶间飘出八宝鸭的香气。太后望着在院子里扑蝴蝶的小姑娘,忽然对明熙叹道:"哀家十六岁进宫那会儿,也爱穿这个颜色的衫子。"
苏佩兰端着木托盘进来时,正听见这话。粗陶碗里的山菌汤晃出涟漪——这妇人说话怎带着宫里的转音?
"苏娘子。"太后起身时,腕间九鸾衔珠镯叮咚作响,"今儿借贵宝地摆个宴,您可千万别拘束。"说着亲自布菜,翡翠戒指碰着青花瓷盘,脆生生响。
叶锦策就是这时候闯进来的。他官靴上还沾着泥,玄色披风被晚霞染成绛紫。刚要开口,却见太后夹了块桂花糕喂给苏蝉衣,小丫头笑得见牙不见眼。
"叶大人!"苏蝉衣像只黄鹂鸟扑过去,"您堂姐说要给我娘做媒呢!"她突然抽抽鼻子,"您身上怎么有焦糊味?"
叶锦策耳根发烫——能说这一路轻功疾驰,靴底都快磨出火星子了吗?
青砖门廊下,苏翠娥攥着补丁摞补丁的粗布围裙,指尖还沾着面渍。她瞥见叶锦策玄色锦袍下露出的鹿皮靴尖,慌得退后半步:"国公爷,可是贵客临门?"
榆木食盒从她臂弯滑落,被叶锦策抬脚勾住。他望着妇人发间歪斜的木簪,忍笑道:"是要紧客人,却也不必更衣......"
"使不得!"苏翠娥突然提起食盒挡在身前,旧裳袖口蹭着油星:"民妇这身去迎客,怕要给爷丢脸。"她边说边往后巷挪步,粗布鞋底在雪地拖出凌乱痕迹。
叶锦策望着她发红的耳尖,突然想起二十年前初遇阿姐的场景。那时十四岁的长公主也是这般,攥着裂口的陶罐说要给他煮姜汤。
"当真不是皇亲。"他话到嘴边转个弯,"就是寻常亲戚。"
苏翠娥闪进西厢时,苏佩兰正盯着炕头锦盒发怔。婴儿臂粗的雪参躺在绛红绸缎里,衬得她枯黄小脸更显病色。
"这些人参......"苏翠娥指尖刚触到参须,大女儿突然扑进她怀里。旧棉袄下凸起的脊骨硌得人心疼:"娘别去!上回京城来的说要治腿,结果......"
"这回是你叶伯伯作保。"苏翠娥抹去女儿腮边泪,炕头话本子被风吹得哗响:"等开春带你们去瞧洞庭湖,娘应承过的。"
苏佩兰抽着鼻子往娘颈窝蹭,嗅到熟悉的葱油香才稍安心:"那您换那件靛蓝夹袄,领口绣着兰草的。"
太后正把玩着青瓷药瓶,忽听帘外传来刻意放重的脚步声。金丝楠木门吱呀推开,穿着浆洗发白蓝袄的妇人垂首而入,发髻重新梳得齐整。
"民妇给夫人问安。"苏翠娥捧着粗陶茶盘,指节因用力泛白:"寒舍简陋,您多担待。"
太后望着她磨破的袖口,突然想起幼时奶娘偷塞的麦芽糖。金护甲不慎刮过瓷盏,叮当一声惊得苏翠娥肩头微颤。
"哀......哎!"太后急急改口,凤目朝弟弟狠狠一瞥:"我是说,哎你这茶香得很!"
叶锦策刚摸向腰间玉佩的手僵住,眼睁睁看着阿姐端起茶盏牛饮。滚茶烫得太后直吸气,偏还要端着架子夸:"好茶!比贡......工部送的强!"
"翠娥,这是家姐......"
青砖地咚地闷响。苏翠娥额头紧贴冰冷砖面,照着戏文里的词儿背:"民妇叩见太后娘娘千岁。"
满室死寂中,她盯着眼前晃动的金丝裙摆想:果然要劝我知难而退。国公爷这般人物,合该配名门贵女......
"快起!"太后突然俯身搀扶,腕间九鸾镯撞得脆响:"哀家微服来的,不论那些虚礼!"
苏翠娥被这力道带得踉跄,抬眼正撞进太后含笑的眸子。那眼尾细纹与叶锦策像了七分,突然叫她想起初遇时,国公爷蹲在面摊旁哄佩兰喝药的模样。
"民妇灶上还煨着羊肉汤......"她突然挣开太后的手,落荒而逃似的往厨房去:"给您盛碗暖身子!"
叶锦策望着晃动的棉布门帘,忽听阿姐在身后轻笑:"这性子,倒像极了咱们母妃年轻时。"
太后一把拽住要跪的苏翠娥,腕间缠枝莲纹镯子磕在榆木桌角上叮当响:"好妹子快起来!哀家是偷溜出宫来相看弟媳的,可别惊动了旁人。"说着剜了眼杵在门口的叶锦策——这呆子竟直接亮她身份!
叶锦策摸着鼻尖往后退了半步。廊下晒着的干辣椒串红艳艳晃人眼,他实在不明白,既要说亲,自然要坦诚相待。
"娘娘要民妇搬去哪儿?"苏翠娥攥着补丁摞补丁的围裙,指节泛了白,"攒够盘缠就带着娃儿们走,绝不给国公爷添麻烦。"灶房飘来蒸红薯的甜香,混着她话音里的颤。
太后愣怔片刻,突然拍着炕沿笑出声:"这榆木疙瘩!哀家是来保媒的!"她拽过苏翠娥生着冻疮的手,"你当哀家是来棒打鸳鸯的?"
叶锦策猛地咳嗽起来,惊得檐下麻雀扑棱棱飞走。明熙姑姑憋着笑往他手里塞茶盏,青瓷碗沿还沾着灶灰。
"您......您说笑呢。"苏翠娥慌得往炕角缩,粗布衣裳蹭着褪色的喜鹊登梅枕套,"民妇带着五个拖油瓶,前头还有混账婆家......"
"拖油瓶?"太后突然拔高嗓门,吓得窗外偷听的苏蝉衣差点摔了糖罐,"你当哀家不知道?前日小蝉衣还说,要拿命护着她叶伯伯!"她说着从荷包掏出个金裸子,"这样好的孩子,哀家巴不得多来几个!"
叶锦策耳尖通红,低头数着青砖缝里的蚂蚁。忽听"啪嗒"一声,苏翠娥的眼泪砸在炕桌上,晕开了去年贴的窗花残红。
"您不知道......"她哽咽着扯开衣领,露出脖颈陈年淤痕,"苏家那些豺狼,前夫那窝畜生......"话没说完被太后揽进怀里,龙涎香混着柴火味格外呛人。
"好妹子,"太后抚着她后背的补丁,"哀家十四岁掌凤印,收拾过的魑魅魍魉比你吃的盐都多。"她忽然冲着窗外喊:"小蝉衣!去村口买两斤桂花糖!"
等哒哒的脚步声远了,才压低嗓子道:"你若嫁过来,哀家派二十个暗卫守着,那些杂碎敢凑近半步——"护甲在脖颈比划,寒光一闪。
苏翠娥破涕为笑:"哪用这般......"
"怎的不用!"太后扯过叶锦策的袖子擦眼泪,"这傻子当年被下蛊,宁可跳冰湖都不肯娶贵女。如今铁树开花,哀家就是绑也要把他塞进花轿!"
叶锦策望着沾满脂粉的官服欲言又止,院外突然传来苏蝉衣的尖叫:"娘!二舅带人砸摊子了!"
苏翠娥眼眶发热地望着太后娘娘。这位天下最尊贵的女子正用绢帕擦拭她手背上的油星子,这样的体贴比任何宽慰话都让人动容。太后娘娘真是给天下女子撑腰杆的典范,她暗自在心里想着。
方才那番掷地有声的维护,如同春雷震开她心头经年的冰壳。
"国公爷当真要娶我为妻?是妻,不是妾,不是外室?"她不再垂着脖颈,目光直直撞进叶锦策眼底。喉头发紧,却把每个字都咬得清清楚楚。
叶锦策瞥见姐姐悄悄竖起的大拇指,忍不住笑出声来:"对,是妻。"
"既然如此..."苏翠娥捏住桌沿的指节泛白,声音却稳住了:"我有三个条件。"
重活一世,她再不能像前世那般窝在灶台边讨生活。
太后娘娘抓了把南瓜子磕得脆响:"哀家今日就做这个见证。"金护甲敲在黄杨木桌上咚咚响,仿佛在给这话盖金印。
"头一件,您娶我之后,不能纳妾收通房。从前的事我管不着,往后只能守着我一个。"
"第二件,我要留在万福县,铺子照开。两个丫头的嫁妆得从我手里攒出来,断没有撒手不管的道理。"
"第三件..."她咽了咽唾沫,额角沁出细汗:"若是将来过不到一处,您得放我走。就这三桩,国公爷要是应承,咱们...咱们就试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