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锦策俯身拾鞋,玄铁护腕擦过她颤抖的指尖:"七岁那年你故意打翻烛台,害得奶娘被郑家杖毙时,可想过今日?"
郑挽月瞳孔骤缩。那夜火光照亮崔瑜塞给她的火折子,说只要烧伤嫡姐就能留在叶家......
"带走。"叶锦策将绣鞋抛进马车,"顺便告诉郑老爷,他私贩军粮的账本在我书房。"
车轮声渐远,苏蝉衣忽然蹲在门槛啃桃子:"叶伯伯,您怎么知道我爱吃桃?"
"你娘说的。"叶锦策望着整理药柜的苏翠娥,"她说你五岁那年,为摘野桃摔下山崖。"
苏翠娥手一抖,艾草洒了满地。那日她背着昏迷的小女儿走了十里山路,少女颈间胎记混着血污,恰似半块虎符。
"国公爷。"屠管家捧着铁盒进来,"崔姑娘屋里搜出的信。"
火漆印着北狄狼图腾,信纸浸过番红花汁。叶锦策捻着信纸轻笑:"难怪月儿突然知晓翠娥会医。"
秦盛剑尖挑起崔瑜的下巴:"三年前北狄细作潜入兵器监,是你递的消息吧?"
"是又怎样!"崔瑜突然癫狂大笑,"谁让你眼里只有这个村妇!我堂堂崔氏嫡女......"
剑光闪过,一缕青丝落地。叶锦策将密信投入药炉:"押送北疆,交给苏老将军旧部。"
更漏声里,苏蝉衣替姐姐敷药。苏佩兰忽然握住妹妹手腕:"那车辙印......是故意对准我的腰。"
"我知道。"苏蝉衣将药膏抹在她淤青的膝头,"叶伯伯说郑家与北狄有勾结,她们想让我们和国公爷反目。"
月光漫过窗棂时,叶锦策站在苏家祠堂外。供桌上褪色的牌位刻着"苏氏满门忠烈",香炉里积着厚厚的香灰。
"翠娥。"他摩挲着惊鸿剑穗上的平安结,"当年苏老将军托孤时说,若他孙女颈间虎符胎记......"
"国公爷。"苏翠娥抱着药酒掀帘而入,"该换药了。"
叶锦策扯开衣襟,心口刀疤与她的胎记严丝合合。烛火跃动间,他握住她沾着药香的手:"叫我昭哥。"
药酒"咣当"翻倒,浸润了十八年前的婚书。泛黄的纸页上,"苏叶联姻"四字被岁月晕染,恰似窗外渐圆的秋月。
郑挽月的眼泪砸在青砖上,洇出深色水痕:"苏姨,我给您当牛做马..."她腕间金镯撞出裂响,与苏佩兰腿骨断裂那日的动静如出一辙。
苏翠娥攥着麻绳的手顿了顿。若这丫头没害佩兰,她或许真会心软——就像那年大雪天捡回冻僵的野猫。可如今那猫抓花了佩兰的脸,早被她扔进后山。
"捆猪要绕三圈。"章淑芬扯过麻绳打了个死结,"郑小姐细皮嫩肉,再加道活扣。"她故意勒紧绳结,满意地看着郑挽月涨红的脸。
叶锦策的皂靴碾过门槛积雪,腰间鎏金刀鞘映着苏蝉衣发间的木簪。小姑娘正往崔瑜嘴里塞臭抹布:"让你骂我娘!"那布团还沾着昨夜的泔水,酸腐味熏得崔瑜直翻白眼。
"裘神医明日到。"叶锦策将药包搁在炕沿,"他治过断骨再生的战马。"苏佩兰惨白的脸映着药包上的"军"字印,那是北境大营专用的标记。
苏翠娥搓着围裙上的血渍:"民妇去烙饼..."她转身时发梢扫过叶锦策手背,带着皂角与烟火气。章淑芬撞了下她腰眼:"姐,羊汤里多撒把芫荽。"
灶房里热气蒸腾,苏翠娥揉面的手突然被按住。叶锦策的掌心粗粝带茧:"北境缺个管粮草的..."他声音低得像是自言自语,"要心细如发的。"
"国公爷说笑。"苏翠娥抽回手,面案上落下个深坑,"民妇连账本都认不全。"她想起许金水当年骂她蠢,毛笔字写得像狗爬。
章淑芬扒着门缝瞧见这一幕,差点打翻醋坛子。她蹑手蹑脚退开,正撞上数铜板的苏蝉衣:"你娘要当将军夫人啦!"小丫头手一抖,铜钱滚进灶膛溅起火星。
郑家的马车在暮色中仓皇逃离,车帘缝隙露出郑夫人扭曲的脸。屠管家甩着马鞭冷笑:"再敢来,打断车轴。"车辕上"郑"字徽记被石子刮花,像极了郑挽月哭花的妆容。
裘神医踩着五更露水进村时,苏佩兰正发着高热说胡话。银针扎进涌泉穴,老头儿突然皱眉:"这伤...沾过腐骨草?"他掀开纱布,皮肉溃烂处泛着诡异的青紫。
叶锦策的刀"锵"地出鞘半寸,惊飞檐下麻雀。苏翠娥攥着菜刀冲进柴房,郑挽月缩在草垛里尖叫:"是小姨的主意!"她腕间玉镯突然崩裂,露出中空夹层里的褐色粉末。
晨光染红窗纸时,苏翠娥蹲在井边磨刀。章淑芬抱着佩兰换下的血衣:"姐,真要送官?"回答她的是"刺啦"的磨刀声,混着苏蝉衣背《千字文》的童音。
叶锦策的侍卫抬着紫檀箱进来时,苏翠娥正往崔瑜脸上抹锅灰:"送去县衙前,总得收拾体面。"箱盖掀开,整排金元宝下压着北境舆图,朱砂圈出的位置恰是粮草大营。
"苏娘子可愿..."叶锦策话未说完,苏翠娥已将舆图扔进灶膛:"民妇只会烙饼。"火舌蹿起时,她瞥见图纸背面小字:粮草官苏氏,年俸八百石。
章淑芬掐着苏蝉衣的腮帮子:"你娘要当官啦!"小丫头吐出半块麦芽糖:"当官能顿顿吃肉吗?"窗外忽然传来马蹄声,邓凌举着糖葫芦喊:"佩兰姐能下地了!"
夕阳西下,苏翠娥望着女儿蹒跚学步的身影。叶锦策的披风轻轻落在她肩头:"北境的麦子,比这里甜。"他指尖拂过她发间草屑,"要尝尝吗?"
苏蝉衣将捣药杵横在膝头:"叶伯伯,您想要儿子吗?"
叶锦策手中茶盏晃出涟漪,惊飞檐下栖着的麻雀。他望着少女绷紧的脊背,忽然想起漠北战场上那些执拗的新兵:"年轻时中过毒箭,此生不会有子嗣。"
药碾子"咯吱"停了。许丙寅蹲在廊下挑拣草药,汗珠顺着下巴砸进竹筛——这话本该避着人说,国公爷倒是坦然。
"那您还能娶妻吗?"苏蝉衣攥紧杵柄,"我娘生我们时险些......"
"蝉衣!"苏翠娥端着蒸饼撞进门,面皮比灶膛里的火还红。
叶锦策接过蒸笼轻笑:"能娶,只是要让夫人守活寡了。"他掰开热气腾腾的饼子,露出里头裹着红豆的馅,"就像这饼,瞧着素净,内里有乾坤。"
苏蝉衣忽然蹦起来,发间银铃叮当乱响:"我支持您!"石榴裙摆扫过门槛时,她回头做了个鬼脸。那夜梦里唤出的"爹爹",此刻在舌尖打了个转,甜过红豆沙。
许丙寅望着妹妹雀跃的背影,忽然想起生父醉酒踹翻药炉的模样。火星溅在娘亲小臂上,那男人却骂:"生不出儿子的废物!"
"丙寅哥?"邓凌抱着晒药匾进来,"这决明子......"
"给我吧。"许丙寅接过竹匾,"娘若跟着国公爷走,劳烦你常来照看铺子。"他搓着草药苦笑,"总得留个人守着爹的牌位。"
灶房里,苏翠娥搅着药粥的手直发颤。叶锦策倚着门框看她发间木簪——正是那日从郑家马车里搜出来的,刻着苏家暗纹的旧物。
"坐。"他拉开条凳,"想问什么便问。"
苏翠娥盯着粥面浮起的米油:"您该回京城......"
"三岁丧母,七岁被继母推进冰窟。"叶锦策突然开口,"十六岁那日,父亲用牛筋绳把我捆进洞房。"他摩挲着腕间旧疤,"新娘子是继母的侄女,洞房夜我翻窗逃了。"
药粥咕嘟冒泡,腾起的热气模糊了苏翠娥的眼。她想起亡夫醉酒时的拳脚,想起婆婆骂她"丧门星",想起蝉衣高烧那夜自己跪在雪地里求药......
"原配病重时,我在漠北挨刀。"叶锦策扯开衣襟,心口蜈蚣似的疤痕突突跳动,"回京那日,她攥着和离书咽了气。"他蘸着药汁在案上画圈,"她说'嫁你九年,总算能睡个安稳觉'。"
暮色染红窗纸,苏翠娥的泪砸在疤痕上。叶锦策忽然握住她生着薄茧的手:"如今我只想找个知冷热的人,每天回家有盏灯。"
院外突然传来马嘶。秦盛拎着食盒跃下马背:"爷,南边快马送来的荔枝!"
琉璃盏里冰镇着红艳艳的果子,苏蝉衣扒着门缝咽口水。叶锦策拈起颗荔枝剥开:"你娘最爱甜食。"
"您怎么......"
"丙寅说的。"他将莹白果肉递到她唇边,"他说你怀蝉衣时,为口蜂蜜差点捅了马蜂窝。"
苏翠娥耳尖通红,就着他手咬下果肉。甜汁漫过舌尖时,忽听墙头"扑通"一声——苏蝉衣踩着许丙寅的肩摔进草药堆。
"我什么都没瞧见!"少女顶着满头艾草窜出去,银铃声惊起满树昏鸦。
叶锦策低笑出声,震得胸腔那道疤微微发烫。他忽然从怀中掏出半块虎符:"此物与你的胎记原是一对。"生铁冷硬,抵着苏翠娥颈间温热的肌肤,"苏老将军临终前,将它交给我父亲......"
更漏声里,许丙寅蹲在祠堂擦牌位。月光掠过"先考许公"的字样,他忽然将亡父的牌位挪到角落。供桌正中,苏老将军的灵位泛着淡淡檀香。
"娘。"他对着虚空轻声道,"儿子会守住这个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