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翠娥望着二儿子鼻梁上的晒斑,恍惚又见前尘——腊月里她高烧不退,这孩子偷了半块姜糖塞进她嘴里,转头就被他爹抽得掌心渗血。如今那疤痕还横在虎口,像条僵死的蜈蚣。
"画押!"屠管家刀鞘重重磕在案几上,震得砚台里的残墨荡起涟漪。许金水咬破指尖按印时,听见杜玉袖袋里的算珠轻响——这老虔婆怕是早把细软盘算清楚了。
许蝉衣扒着门框看那团殷红渐渐洇开,忽觉春风裹着柳絮扑在脸上。她踮脚去够,却见国公爷的马车正碾过满地梨花。车帘晃动的刹那,隐约露出半截绣着獬豸的官服衣袖。
暮色染透土墙,苏翠娥执笔的手骨节发白。松烟墨在粗麻纸上洇开"苏翠娥"三字,笔锋如刀:"许金水,当年你教丙寅念《千字文》,我在灶台边听三遍就能背全。"她突然摔笔,墨点溅在许庚辰脸上,"我错在生为女子,可你连人字都写不端正!"
许庚辰抹着脸上墨汁暴跳如雷:"娘你非要闹得家破人亡才甘心?"他踹翻竹凳,"往后我儿子在学堂如何抬头?"
"啪!"苏翠娥反手一耳光抽得儿子踉跄,"养你不如养猪!"她扯开衣襟露出锁骨下陈年烫伤,"那年你高热不退,我跪着求来三帖药..."疤痕随喘息起伏如蜈蚣,"如今倒成你的耻辱了?"
屠管家铁掌按住许庚辰后颈,少年整张脸被摁进墨砚:"苏娘子心善,老屠可没这耐性。"他玄铁护腕磕在案几,"要么写和离书,要么..."匕首插进青砖三寸,"老子剁了你爪子抵债!"
许金水抖若筛糠,狼毫笔尖在纸上乱颤。杜玉绞着帕子插话:"姐姐何苦逼人太甚?我这缠丝镯值两千两..."她褪镯子时故意露出腕间红痕,"权当给孩子们添件冬衣。"
"三天。"苏翠娥将镯子抛给屠管家验看,"见不到现银,这玩意就进当铺。"她突然掀开地砖,露出藏了十年的婚书,"这破屋梁柱早被白蚁蛀空,你要稀罕尽管拿去!"
许辛酉突然扑跪在地:"爹娘各退一步..."话未说完就被章淑芬的唾沫星子喷了满脸:"我呸!许家就属你心眼比藕眼多!"老妇人趴在墙头挥着锅铲,"再装孝子,老婆子撕了你的嘴!"
许金水摔笔起身,蟒纹补服沾满墨渍:"苏翠娥,你莫后悔!"他踹开拦路的竹篓,"丙寅住的厢房归你,往后桥归桥路归路!"
杜玉慌忙去追,绣鞋踩到散落的田契。借着暮色看清"章道光"三个字,她突然尖叫着撕碎纸页:"骗子!全是骗子!"翡翠禁步摔在门槛上,碎玉蹦到许庚辰脚边。
"娘!"许丙寅抱着铺盖缩在墙角,"儿子往后..."
"滚!"苏翠娥抡起扫帚劈头盖脸打去,"昨儿偷米孝敬你爹,当老娘眼瞎?"竹枝抽裂少年裤管,露出里头崭新的杭绸衬裤——正是用她典当嫁妆的银子买的。
许辛酉突然拽住母亲衣袖:"您真要逼死我们兄弟?"他袖中暗藏的《孝经》掉出来,扉页还沾着杜玉赏的胭脂印。
苏翠娥气极反笑,抓起《孝经》砸向佛龛:"带着你的圣贤书,找你爹讨前程去!"供桌上的观音像应声而裂,露出藏在莲花座里的银裸子——那是许金水每次回来偷藏的私房钱。
屠管家拎鸡崽似的提起许辛酉:"小崽子听好!"他指着满地狼藉,"你娘用这些银子养大你们,你们却用这钱买新衣讨好外室!"玄铁护腕重重磕在少年门牙上,"再敢啰嗦,老子拔了你的舌头下酒!"
三更梆子穿透雨幕时,许金水带着两个儿子消失在村口。苏翠娥立在檐下,看屠管家将和离书用油布包好:"夫人真要立女户?"
"立!"她抓起许金水用过的狼毫笔,在祠堂匾额上划出深深裂痕,"明日请里正作证,我苏翠娥..."笔锋劈开"贞节烈妇"的旧匾,"要在这吃人的世道,活出个人样!"
雨丝打湿杜玉遗落的镯。许蝉衣蹲在灶前添柴,火光映着她臂上陈年鞭痕。少女突然哼起幼时的童谣,调子混着雨打芭蕉声,竟比往日更清亮几分。
许丙寅缩在漏雨的厢房,听着母亲在正屋翻箱倒柜。当年藏米缸底的《三字经》被扔进火塘,泛黄的书页蜷曲成灰时,他忽然想起那个雪夜——娘跪在雪地里求塾师收他入学,冻坏的膝盖至今阴雨天还疼。
苏翠娥就着油灯擦拭地面青砖。许丙寅蹲在门槛外,指尖抠着泥缝里冒出的野草:"娘,您不是说儿子是顶梁柱..."他忽然抓起块碎瓦片划破掌心,"这血能不能把柱子染红?"
顾二喜慌忙扯下襟口布条给他包扎:"你犯什么浑!"血珠渗进粗麻布,在暮色里洇成暗褐的痂。
苏翠娥将铜盆里的污水泼向墙角,惊起几只觅食的麻雀:"顶梁柱得立在正堂,不是挂在娘裤腰带上。"她护甲刮过新擦的窗框,"往后你屋里的梁,得靠你和二喜自己撑。"
许蝉衣抱着褪色的鸳鸯枕进来:"娘,我想把绣架支在这扇窗前。"她指尖点着南墙漏雨的痕迹,"雨丝穿针线,正好绣幅烟雨江南。"
"胡闹!"苏翠娥戳着女儿额头,忽然想起这是亡母常做的动作,"这屋子要给你做闺房..."她转身掀开樟木箱,霉味混着樟脑香扑鼻而来,"等娘给你打张雕花拔步床。"
许佩兰蹲在灶前添柴,火光映着她腕间褪色的红绳:"姐,你绣江南图样,我编竹篾灯笼。"苇草在她指间翻飞,"等上元节拿到庙会,定能换好些银钱。"
屠管家立在檐下阴影里,玄铁护腕撞上门框:"苏娘子不必客套。"他瞥见许丙寅掌心血痕,"明日卯时我来取腌菜,顺便带主簿办女户文书。"
苏翠娥攥着抹布的手顿了顿,水珠滴在青砖上绽开:"劳烦屠大哥捎句话..."她忽然将镯子塞进对方掌心,"这个抵给国公爷,权当谢礼。"
"使不得!"屠管家像被烫了手,"国公爷最厌这些..."他忽然噤声,屋檐垂落的雨帘外传来马蹄声碎。
许丙寅突然冲进雨幕:"娘!"他浑身湿透地举着块木牌,"我把'许宅'匾额劈了!"焦黑的"许"字在闪电下狰狞如鬼面,"往后这院子就叫苏家小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