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雷炸响时,顾二喜将丈夫拽回檐下。许丙寅的草鞋在青砖上拖出泥印,混着血水的布条散开,露出掌心深刻的"孝"字——是他昨夜用碎瓷片刻的。
"混账东西!"苏翠娥扬手要打,却在触及儿子滚烫的额头时僵住。许蝉衣突然从里屋捧出陶罐:"娘,姜汤煨好了。"
雨丝裹着姜香漫进堂屋。屠管家摩挲着镯上的缠枝纹:"苏娘子若真要谢..."他忽然解下腰间皮囊,"这是漠北的茴香籽,撒在腌菜里能添风味。"
许辛酉抱着书箱冒雨闯进来时,正撞见这幕。他盯着母亲手中的异域香料,忽然冷笑:"娘攀上高枝,连腌菜都要用国公府的方子。"
"啪!"苏翠娥将陶罐砸在儿子脚边:"滚去你爹新宅当孝子!"滚烫的姜汤溅湿《论语》,扉页"许辛酉"三个字晕成墨团。
许丙寅突然夺过书箱扔进雨里:"当年娘卖嫁妆给你买笔墨..."他赤脚踏碎《孟子》封皮,"你就用这圣贤书戳娘的心窝子!"
屠管家玄色皂靴碾过湿透的书页:"明日卯时三刻。"他蟒纹披风扫落檐角蛛网,"主簿最厌等人。"
三更梆子混着雨声传来时,苏翠娥在灯下穿针引线。许蝉衣将新裁的细麻布铺在炕头:"娘,这料子给二喜嫂子裁件夏衫。"她忽然压低嗓音,"我看见她肚兜都打着补丁..."
"就你眼尖!"苏翠娥戳女儿眉心,却把顶针套在她指上,"明日跟娘进城,扯几尺红绸给你绣嫁衣。"
许佩兰突然从被窝里探出头:"姐要嫁屠管家么?"她腕间红绳在暗处泛着幽光,"我瞧他总偷看娘..."
"死丫头胡沁!"苏翠娥扬手要打,却见小女儿缩进被窝咯咯笑。窗缝漏进的月光映着炕头未完工的绣样,烟雨朦胧的江南水乡里,隐约可见女子撑伞独行的轮廓。
许丙寅蹲在厢房门槛刻木牌,刀刃在"苏"字最后一横刻得极深。顾二喜将热汤塞进他怀里:"当家的,喝口暖暖。"她粗粝的掌心覆住丈夫带伤的手,"等咱们孩儿出世,你教他刻'孝'字可好?"
雨势渐歇时,屠管家的马蹄声消失在村口。苏翠娥望着东方泛起的鱼肚白,忽然将镯子埋进院角的桂花树下。
第一缕晨光穿透云层时,许蝉衣的绣针正勾出伞面上并蒂莲的轮廓。
晨雾刚散,章淑芬挎着竹篮子跨过篱笆,老布鞋沾着露水也顾不得擦。
她见着正在院里晾衣裳的苏翠娥,嘴角笑出两个酒窝:"姐,往后日子就跟蜜罐子似的,有啥粗活累活您吱声,俺家那口子跟大柱二柱都能使唤。"
苏翠娥把湿衣裳甩在麻绳上,水珠子溅到晒得发红的脸上:"昨儿后晌要不是你拦着许家那帮子人,俺这身子骨早让他们撕巴散了。"说着张开胳膊把章淑芬往怀里搂,襟口上的皂角味儿直往人鼻子里钻。
章淑芬让这突如其来的亲近闹了个大红脸,胳膊肘子悬在半空不知往哪搁,最后索性箍住苏翠娥的后背:"姐您说这啥话,当年俺生二柱难产,要不是您翻山越岭请稳婆......"
"哎呦我的亲妹子!"苏翠娥挣着要躲,"你这胳膊肘硌得俺肋骨生疼!"两人笑作一团,惊得墙根下啄食的芦花鸡扑棱棱飞上柴火垛。
章淑芬抹着眼角笑出的泪花子:"二柱那皮猴儿说您蒸的杂面馍馍比俺做的好吃,赶明儿您给那馋猫留两个?"话音未落又自己拍嘴,"瞧俺这记性!您家灶台都让许金水那杀千刀的砸了,回头让大柱扛两捆柴来......"
"可别糟践东西。"苏翠娥拉住她胳膊,"昨儿夜里蝉衣用泥巴糊了个土灶,能凑合着煮粥。倒是你家二柱要考县学,这些日子总来帮俺劈柴挑水,耽误了功课可咋整?"
"您可甭操心!"章淑芬拍着大腿笑,"那皮猴儿要真用功,外头敲锣打鼓都惊不动他。要是犯懒病,耗子啃核桃他都能支棱耳朵听半天。"忽然压低了嗓门,"蝉衣丫头昨夜又给俺纳了双鞋垫,针脚密得能兜住水。姐您这福气能照应身边人,往后......"
话头被篱笆外的喧闹声掐断。苏来财搀着苏老婆子,后头跟着扛扁担的苏老头子,三人裹着赶集似的尘土冲进院门。苏老婆子瞅见灶台边上的玉米饼子,枯树皮似的手爪子直接往箩筐里抓。
"姥姥吃饼子!"顾二喜护住竹箩筐,辫梢上的红头绳直打晃。她刚过门三个月,脸蛋还带着新媳妇的羞臊劲儿。
"反了天了!"苏老头子把扁担往地上一杵,震得晾衣绳直颤悠,"俺们来给你婆婆撑腰,吃你口饼子咋的?快去煎六个鸡蛋,要拿荤油炝锅!"
苏来财一屁股坐在磨盘上,震得石磨缝里的陈年老灰簌簌往下掉:"姐你甭怕!许金水当个芝麻官就想休妻?俺这就去县衙击鼓鸣冤,告他个停妻再娶!"
东厢房的门帘子哗啦一掀,苏翠娥披着件半旧不新的蓝布衫出来,发髻还松垮垮垂在肩头:"谁让你们来?昨儿里正作证签的和离书,白纸黑字按着手印。"
"糊涂油蒙了心!"苏老婆子喷着饼渣子嚷,"和离了你喝西北风?蝉衣那赔钱货再过两年就该换聘礼......"话没说完让苏老头子踹了脚板凳腿。
章淑芬抄起扫院子的大竹笤帚,唰啦唰啦扫到苏老婆子绣花鞋边上:"大清早的吃炮仗了?翠娥姐如今是屠管家照应的人,轮得着你们指手画脚?"
这话像盆冷水浇在热油锅里。苏来财缩着脖子往磨盘后头挪,苏老头子盯着自己裂了口的千层底布鞋不吱声。只有苏老婆子还梗着脖子嘟囔:"嫁出去的闺女泼出去的水,如今连盆都要砸了......"
"二喜,去地窖取坛子腌芥菜。"苏翠娥突然出声,"爹娘难得来,晌午熬锅棒子面粥。"她转身时衣裳下摆扫过门槛,露出小女儿连夜缝的新寝衣,月白色的细布上歪歪扭扭绣着并蒂莲。
日头爬过房梁时,许家院里飘出久违的炊烟。
许蝉衣蹲在土灶前添柴火,火星子蹦到妹妹新纳的鞋面上,烫出芝麻大的小洞。
她偷偷用指甲刮了刮,心想等给章婶子绣帕子时,定要讨些金线绣朵挡窟窿的忍冬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