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长枯瘦的手指无措地搓着洗得发白的粗布衣角,头垂得更低了,几乎要埋进佝偻的胸膛里。那沉重的惭愧,压得他喘不过气,喉头滚动了几下,只挤出几个模糊不清的音节。多少次了?他不是不想,可每一次刚想挺直腰板,那无处不在的阻力便像无形的藤蔓缠上来,勒得他窒息。他便只能一遍遍对自己说,算了吧,都这样,祖祖辈辈都这样,还能如何?这念头成了他逃避的窝囊借口,蚀骨钻心。
“你们两个,”苏蝉衣倏地转身,声音陡然拔高,利刃般劈开村口凝滞压抑的空气,直指被捆得结结实实、瘫在地上的许木达和许文强,“一百两银子,每人!明日此时,我派人来取。”
她往前逼近一步,绣着缠枝莲纹的精致鞋尖毫不留情地碾过许木达那只试图挣扎的手背,骨头发出令人牙酸的细微声响。许木达杀猪般嚎叫起来。苏蝉衣俯视着他因剧痛扭曲的脸,眼神比数九寒冬的冰锥子更冷:“少一两,便砍一根手指头。想跑?”她唇角勾起一丝毫无温度的弧度,“天南海北,掘地三尺,我也能把你们挖出来,挫骨扬灰。”
“一百两?你干脆把老子剁碎了喂狗!老子没有!一个铜板都没有!”许木达嚎叫着,鼻涕眼泪糊了一脸,眼神却透着一股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混不吝。他不信,真不信这看起来娇滴滴的贵女敢当众要他的命。
就在这死寂般的僵持里,一声带着哭腔的嘶喊,突兀地从老槐树粗壮的树干后炸开:“我知道!我知道他的银子藏哪儿!我带你们去!”
一个穿着褪色粗布裙衫、头发凌乱的年轻女人猛地从树影里冲出来,扑倒在苏蝉衣脚边,尘土沾满了她的脸颊和衣襟。她抬起布满泪痕的脸,带着孤注一掷的疯狂:“我带你们去拿!求求你们……拿了银子,带我走!带我离开这鬼地方!”她的指甲深深抠进泥地里,身体因极致的恐惧和渴望而剧烈颤抖。
许文强的婆娘也像被这绝望的呼号点燃了,不知从哪个角落挤了出来,同样扑倒在地:“还有我!我也知道!带我走!”
“贱人!下贱的破烂货!那是老子的命根子!是老子的银子!谁敢动!”许木达目眦欲裂,像被捅了心窝子的野兽,在地上疯狂扭动挣扎,捆着他的麻绳深深勒进皮肉里,那银子是他翻身的唯一指望,比命还重。
“你才是贱种!烂心肝的畜生!”许木达的妾室猛地跳起来,积压多年的怨恨如火山喷发。她狠狠一脚踹在许木达的肚子上,紧接着左右开弓,“啪啪”两声脆响,耳光扇得又重又狠。“那是我和我姐姐当年抬进你家门的陪嫁!跟你这烂泥里的蛆虫有半文钱关系?呸!”她啐了一口浓痰在许木达脸上,声音尖利得划破空气,“老娘今天就带他们去拿!老娘不伺候你这活阎王了!”
周围死寂了一瞬,随即爆发出压抑已久的、轰雷般的叫好声。许木达还想挣扎着扑咬,可手脚被捆得死紧,只能像条离水的鱼般徒劳地弹动。一场荒谬又惨烈的闹剧,终于在许木达杀猪般的咒骂和村民复杂的目光里,落下了帷幕。
回程的车辙碾过黄土路,发出单调沉闷的声响。车厢里,苏蝉衣、苏佩兰,连同顾二喜和舒闲庭,谁都没有说话。空气沉甸甸地压在胸口,比来时背负的愤怒更加令人窒息。院前村这小小一隅的污浊,像一块巨大的、浸透了脓血的布,骤然掀开,露出下面蛆虫横行的真相。仅仅是这一个村子?那整个万福县呢?周遭那些大大小小的村庄呢?是否也都笼罩在这令人作呕的阴影之下?这念头沉甸甸地坠着人心,压得人几乎喘不过气。
苏蝉衣掀开车帘一角,目光投向马车后面。心,猛地一揪。
三十来个女子,像一群沉默的影子,紧紧追随着马车。她们大多衣衫褴褛,赤着脚,踩在滚烫粗粝的土路上。尘土很快覆满了她们枯瘦的脚踝和小腿。没有一个人,在离开那地狱般的院前村时,敢折返回去取一件蔽体的衣裳,拿一粒裹腹的粮食。她们几乎是空着手,用尽全身力气逃离,生怕慢了一步,那刚刚开启的窄缝就会轰然关闭,将她们重新打入无间地狱。只有两个女人,在巨大的恐惧中爆发出惊人的勇气,像离弦的箭般冲回各自那个所谓的“家”,紧紧抱着懵懂的孩子又冲了出来,汇入这逃亡的队伍。她们紧紧搂着怀中幼小的生命,深一脚浅一脚地奔跑,脸上混杂着泪痕、尘土和一种近乎虚脱的麻木。其中一个妇人怀里的婴孩似乎被颠簸得不适,发出细弱猫叫般的哭声。
这一幕,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每一个掀帘观望的人心上。
顾二喜脸色苍白,嘴唇微微哆嗦着,声音干涩发紧:“两位妹妹……院前村……院前村怎么会变成这样了?”她茫然地看着苏蝉衣和苏佩兰,眼神里是巨大的困惑和痛心,“我……我原本还想着,过些日子带孩子们回来住一阵,看看他们爹的老家……”她的话哽在喉咙里,后面的话再也说不出来,只余下满心的后怕和冰凉,“如今……如今是一点念头都不敢有了。那些人……太可怕了。”
顾二喜的心情是复杂的。她的丈夫许丙寅,是正正经经的院前村人,她的户籍也还落在这里。虽然后来婆母带着两个小姑子离开,改了姓氏和户籍,两个孩子也幸运地落在了国公府名下,但她自己,某种意义上,仍与这片污浊之地有着斩不断的联系。这认知让她感到一阵阵反胃。
“二嫂,”苏佩兰伸手轻轻握住顾二喜冰凉颤抖的手,试图传递一丝暖意,声音沉静却带着看透世事的悲凉,“有些人,生来骨子里就刻着恶毒。还有些人,平日里或许还能装个人样,一旦得了势,有了机会,那深藏的恶便会像毒草般疯长出来。说到底,他们都一样。”她顿了顿,语气斩钉截铁,“往后,咱们都不必再回来了。二嫂,你的户籍,得想法子尽快落到国公府去,彻底断了这层牵扯。”
苏蝉衣靠坐在柔软的锦垫上,方才在村口那雷霆手段带来的锐气似乎被身后这群沉默追随的苦难彻底耗尽了,眉宇间笼着一层深深的疲惫和不易察觉的忐忑。“带出来这么多人……”她低声喃喃,像是在对姐姐说,又像是在说服自己,“娘……娘知道了,怕是要动大怒了。姐,二嫂,你们……可得帮我挡一挡。”
苏佩兰反握住妹妹的手,力道坚定:“怕什么?天塌下来,我们一起顶着。娘的心肠,你还不知道吗?她若亲眼见了今日院前村的景象……”苏佩兰的目光扫过车窗外那些赤足踉跄的身影,语气异常肯定,“她只怕会比我们更决绝,带走的人,只会更多!”
沉重的国公府大门在身后缓缓合拢,隔绝了外面喧嚣的市声与尘土。然而,前厅里的气氛,却比门外更凝重几分。苏蝉衣刚把院前村的种种污秽和带回三十余口人的事挑开个头,正座上的苏翠娥脸色已肉眼可见地沉了下去。
“胡闹!”苏翠娥猛地一拍身侧的红木茶几,震得杯盏叮当乱响。她胸口剧烈起伏,保养得宜的脸上因盛怒而染上薄红,目光锐利如刀,直直剜向两个女儿,“你们当国公府是什么?善堂吗?还是收容所?一声不吭,几十口人就带回来了?事前可曾想过安置?想过后果?”
苏蝉衣心头一紧,下意识地绞紧了手指。苏佩兰正要开口,苏翠娥却已连珠炮似的追问下去:“说清楚!到底怎么回事?院前村……怎就到了如此丧心病狂的地步?”
苏蝉衣深吸一口气,将院前村所见所闻,那如同腐肉般令人窒息的“规矩”,许木达、许文强等人如何将女人视为牲口肆意践踏,那些女子眼中死寂的绝望,以及那两名妇人抱着孩子冲出火坑的决绝……原原本本,事无巨细地说了出来。她的声音起初带着愤怒的颤抖,说到后来,只剩下沉重的、压抑的悲凉。
随着苏蝉衣的叙述,苏翠娥脸上的怒意如同被风吹散的薄雾,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置信的震惊,随即是深不见底的悲愤。当听到那两个妇人抱着孩子跌跌撞撞逃出来时,这位素来温婉持重的国公夫人,眼中竟也泛起了水光。
“混账!畜生!简直……简直是一群披着人皮的豺狼!”苏翠娥再次重重拍在茶几上,这一次,力道大得直接将一盏青瓷盖碗震落在地,“啪”的一声脆响,瓷片四溅。她猛地站起身,胸膛剧烈起伏,那怒火已彻底转向了院前村的恶徒,烧得她声音都在发颤:“无法无天!丧尽天良!陈嬷嬷!”
侍立在一旁、同样听得满脸悲愤的陈嬷嬷立刻上前一步:“老奴在!”
“立刻去办!”苏翠娥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仪,“烧热水!准备干净的衣物!去请城里最好的妇科圣手张大夫和陈大夫,要快!再去库房,把那些厚实的新棉絮、棉布,还有米面粮油,都给我搬出来!西跨院那几个空着的院子,立刻收拾出来,安置她们!”
“是!夫人放心,老奴这就去!”陈嬷嬷眼圈泛红,声音却异常响亮,带着一股同仇敌忾的劲儿,匆匆领命而去。她和贺嬷嬷都是苦水里泡大的,可也没听说过如此灭绝人伦的惨事!同为女子,那股兔死狐悲的愤怒和怜悯,让她脚下生风。
“娘……”苏蝉衣看着母亲雷厉风行的安排,心头的巨石终于落下,忍不住又凑上前,带着点劫后余生的讨好,轻轻晃了晃苏翠娥的胳膊,“我就知道您最是心善。她们……有两个带着吃奶的娃娃,还有三个,瞧着是有了身孕的,怕是饿得狠了,您看厨房那边……”
苏翠娥没好气地瞪了小女儿一眼,那眼神里却已没了半分责备,只剩下心疼和沉重:“还用你说?你去厨房盯着,让她们紧着做,多熬些软烂的肉粥,蒸些好克化的细面馒头。除了吃的,一应起居用度,都按我说的,尽快备齐!”她重重叹了口气,眉宇间是挥之不去的忧虑,“人既然带出来了,自然要管到底。等你们爹回来,这事儿……唉,还得好好商议,后面如何料理,才是长久之计。”幸好女儿们去了,否则若真依着最初那烧村的念头……苏翠娥打了个寒噤,不敢深想那满地焦尸的惨景。
苏佩兰一直留意着舒闲庭。从踏入国公府,听完院前村的惨状,再到苏翠娥震怒安排,这位京城来的贵公子始终沉默着。他俊朗的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微微蹙着眉,薄唇抿成一条直线,眼神沉郁地望着虚空某处,周身萦绕着一股与这厅堂格格不入的低气压。
苏佩兰的心,几不可察地往下一沉。她走到他身边,声音平静无波,却带着一种刻意的疏离:“我与妹妹,是在那村子里长大的。”她顿了顿,目光坦然地迎上他看过来的视线,“以前……并非这般光景。你若觉得不适,难以接受,京城路不远,随时可以回去。”他这样的世家公子,生来便在锦绣堆、蜜罐里,所见皆是花团锦簇、烈火烹油,何曾直面过这世道最底层、最肮脏血腥的疮疤?她们不同,她们的根,曾扎在那片泥泞里。
舒闲庭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刺了一下,猛地转过头,那双总是含着笑意的桃花眼此刻瞪得溜圆,里面盛满了巨大的震惊和难以置信的委屈,声音都拔高了:“啊——?苏佩兰!你赶我走?”他指着自己的鼻尖,仿佛听到了天底下最荒谬绝伦的话,“我才来两天!满打满算两天!你居然就开口让我走?”他上前一步,紧紧盯着苏佩兰清冷的眸子,像是要从里面找出答案,“你是不是……是不是嫌弃我没本事?不会舞刀弄枪,不能像你那样冲上去把那些混账揍得满地找牙?”除了习武,他承认自己确实不行,筋骨都长硬了。可除了这个,他还能做别的啊!
“我……”苏佩兰被他这一连串带着控诉的质问弄得怔住了。看着他脸上那毫不作伪的受伤和急切,她心头那点自以为了然的猜测忽然动摇起来,竟难得地浮现一丝无措,“你……你不是一直脸色难看?我以为……你厌恶此地。”难道是她想岔了?
“我厌恶?我厌恶的是那些猪狗不如的东西!”舒闲庭的委屈瞬间化为更汹涌的激愤,他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灼人的热度,“他们糟蹋了你的家乡!他们把活生生的人折磨成那样!我只是……”他深吸一口气,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在苏佩兰尚未反应过来的瞬间,飞快地伸出手,一把握住了她微凉的手指。
苏佩兰指尖一颤,几乎是本能地就要抽回。
舒闲庭却握得更紧了些,不容她挣脱,目光灼灼地看着她,带着少年人特有的、不管不顾的赤诚:“我没有不喜欢万福县!一点都没有!佩兰,我们一起,好不好?我们一起,把这里变好!把那些污糟的东西,都扫干净!”他掌心的温度滚烫,透过皮肤,一路灼烧到苏佩兰的心口,让她那层习惯性的冰冷外壳,裂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
苏佩兰终究还是轻轻将自己的手抽了出来,指尖残留的温热让她耳根有些发烫,面上却竭力维持着平静:“你既无意离开,那便留下。”她微微侧过脸,避开了他过于炽热的视线。
“好!我就知道佩兰你明事理!”舒闲庭眼睛骤然一亮,那点委屈瞬间烟消云散,像得了天大的宝贝,脸上绽开灿烂的笑容,趁热打铁,“还有一事!我娘给我置办的那处宅院,就在城西,空着也是空着,不如就捐出来,安置那些可怜女子吧?”他顿了顿,小心翼翼地观察着苏佩兰的神色,带着点讨好,“我……我搬来国公府住,行不行?就跟你们一处!我保证规规矩矩,绝不惹事生非,绝不坏你名声!”一个人住在那空荡荡的大宅子里,对着四面墙,哪有在这里,能看到她的地方好?
苏佩兰只觉得脸颊更烫了,垂着眼帘,声音低了几分:“这事,你需得问过我爹娘。我做不得主。”
“行!我这就去说!”舒闲庭像是得了圣旨,整个人瞬间充满了活力,转身就要往外冲,跑了两步又猛地刹住,回头,眼睛亮晶晶地望着她,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承诺,“佩兰,你是不反对的,对吧?我知道你心最软了!你放心,我一定好好努力!你想要的那个清朗世界,我给你添砖加瓦!我舒闲庭说到做到!”话音未落,人已像一阵风似的卷出了前厅,目标明确地去找未来的丈母娘攻坚克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