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佩兰站在原地,望着那消失在回廊拐角、雀跃又莽撞的背影,心底深处那片冰封的荒原,似乎悄然松动了一丝。一丝极其微弱的暖意,顺着那道缝隙悄然探出。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预料到的、对未来的模糊期待,如同春日里悄然萌发的草芽,在沉重的现实缝隙中,探出了头。
原来这日子,真的不是跟谁过都一样。有人带来的是无休止的鞭笞、冰冷的镣铐和不见天日的绝望,像院前村那些女子身后的无尽深渊;而有些人,笨拙莽撞,却像一道莽撞闯进来的光,带着滚烫的掌心和不切实际的承诺,笨拙地想要驱散阴霾,许诺一个温暖的、安全的、甚至……充满希望的将来。
她微微侧首,目光仿佛穿透墙壁,落向西跨院的方向。那里,是三十多个刚刚逃离地狱、惊魂未定、伤痕累累的灵魂。她们赤着脚踩过滚烫的土地,衣不蔽体,怀抱婴孩的妇人脚下磨出的血泡尚未结痂……国公府暂时的庇护所,能温暖她们冰冷的身躯,却不知能否焐热那颗被恐惧和绝望浸透的心。
前厅里,苏翠娥指挥若定的声音隐隐传来,带着安定人心的力量。舒闲庭那咋咋呼呼的恳求似乎也飘进了耳朵。苏佩兰轻轻吸了口气,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院前村带来的血腥与尘土的气息,但一种新的、混杂着沉重责任与微弱光亮的东西,正在心底悄然滋生。
路还很长,泥泞遍布,但至少此刻,有人愿意笨拙地与她同行。
许四美瘫坐在冰冷的条凳上,女医那句“花柳之症”像淬了毒的冰锥,狠狠扎进她耳朵里,又顺着血脉冻僵了四肢百骸。医馆里那股浓重的药味和若有似无的血腥气,此刻仿佛凝成了实体,沉甸甸地压在她胸口,让她喘不上气。眼前的一切都在晃动、旋转,墙壁、药柜、女医忧虑的脸……最后只剩下苏蝉衣那双焦急的眼眸,像黑暗里唯一的光点。
一声凄厉到变调的惨笑猛地撕裂了医馆里沉重的死寂。许四美像是被这笑声烫着了,整个人从条凳上弹了起来,又重重跌坐回去。她枯瘦的手指死死抠住自己粗布衣裳的前襟,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色,仿佛要透过那层薄薄的布料,把胸腔里那颗疯狂跳动又满是污秽的心给剜出来。
“我们是不是……是不是再也没有以后了……”她大口喘息着,声音嘶哑得像破风箱,眼泪毫无预兆地汹涌而出,混合着脸上不知何时蹭上的尘土,在脸上冲出两道狼狈的泥沟,“蝉衣妹妹……我对不住你……你离我远点!离我远点!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啊!”她语无伦次,拼命地向后缩着身子,仿佛自己就是一团带着疫病的毒火,碰着谁就会烧着谁。
那地狱般的暗窑,那日复一日的煎熬和羞辱,那无数次在绝望边缘挣扎着看到的一线天光……只差一步!明明只差一步,苏蝉衣伸出的手几乎就要把她拉出那个污秽的泥潭!可现在呢?大夫轻飘飘的几个字,就像一记闷棍,把她彻底砸回了深渊之底,甚至比深渊更黑、更冷了。
苏蝉衣只觉得心口被许四美的绝望狠狠撞了一下,眼眶瞬间就红了。她一步上前,不顾许四美下意识的闪躲,双手用力地、稳稳地握住了那双冰冷且布满薄茧的手。那双手在剧烈地颤抖,像寒风中最后一片枯叶。
“你胡说什么!”苏蝉衣的声音带着强压的哽咽,却异常清晰有力,每一个字都像投入死水的小石子,试图激荡起一点微澜,“你放心,就抱了一下,不会传给我的!”她吸了吸鼻子,逼回更多的酸涩,“而且,你这个病,能治!就是要花的时间长一些。”
“能治?”许四美猛地抬起头,泪眼模糊地死死盯住苏蝉衣的脸,仿佛要从上面抠出一点点希望的痕迹,又像是怕那只是一戳就破的幻影,“你们……你们别是哄我?别骗我……”她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要是……要是我真没得救了,活不成了……”她眼中那点微弱的希冀瞬间被更深的疯狂和怨毒吞噬,猛地挣脱苏蝉衣的手,整个人顺着凳子滑坐到冰冷的地上,蜷缩起来,像一只被逼到绝境的受伤野兽。她用力捶打着自己的头,发出沉闷的“砰砰”声,“我一定!一定拖着他们一起死!一个都别想跑!还有我那个爹……我恨!我恨死他们了!”
刻骨的恨意和冰冷的绝望交织着,从她每一个颤抖的毛孔里渗出来。
“县主大人没有骗你!”一旁的女医也被许四美这模样弄得心头发酸,赶紧上前一步,语气斩钉截铁,“她说的句句属实!你这症候,放在别处或许棘手,但我们医馆有对症的方子,确实能治!”她看着许四美,也扫过角落里另外四个同样面如死灰、瑟瑟发抖的女子,“你们几个,都是一样的情形。”
许四美像是溺水的人终于抓到了一根漂浮的稻草,猛地伸出手,枯瘦的手指铁钳般抓住了女医的腕子,指甲几乎要嵌进皮肉里:“真能治?能治到……能治到跟寻常人一样活吗?就是……就是我吃饭,上工,跟旁人挨着、碰着,都不会害了人家的那种地步?”她死死盯着女医的眼睛,那眼神里重新燃起的微弱火焰,脆弱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吹灭。
“能!”女医忍着腕上的疼痛,用力点头,“只要你能坚持用药三个月,体内的邪毒就能清除干净,身子就能恢复如常,绝不会再传给别人!”
许四美眼中的火焰似乎亮了一瞬,但长久挣扎于泥泞的本能让她不敢轻易相信。她嘴唇翕动,还没问出口,女医已经带着医者的谨慎补充道:“只是……”
“只是什么?!”许四美刚放松一点的手指骤然收紧,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濒临崩溃的尖锐,“你骗我?你刚才在骗我对不对?!”那点刚燃起的微光眼看就要被巨大的恐惧扑灭。
“不!不是!”女医连忙解释,脸上露出坦诚的无奈,“我绝没有骗你!只是……这病最忌复发。痊愈之后,你万万不可再回……回那种地方去做那种营生!那地方……太损根基!再有,治疗的这整整三个月里头,”她的目光扫过许四美和另外四个女子,语气严肃,“你们几个,必须分开用,绝对、绝对不能同房!你们明白我的意思吗?”
她顿了顿,仔细地、一条条地交代着,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敲在每个人的心上:“你们的盆、碗筷、毛巾、被褥……但凡贴身的物件,都必须分开,各自用各自的,绝不能混着!吃饭的碗筷更要分开洗、分开放,千万不能马虎!这是为你们好,也是为你们身边的人好。”
角落里另外四个一直屏息凝神、几乎要将自己缩进墙缝里的女子,直到此刻,听到女医如此明确、细致地反复强调“能治”,并且给出了切实可行的避忌方法,那绷紧到极限的弦才“嗡”地一声松弛下来。几声压抑到极致的、带着劫后余生味道的抽泣,断断续续地在角落里响起。
“谢谢您……我晓得了……”许四美抓着女医的手终于缓缓松开,整个人像被抽掉了所有骨头,软软地瘫在地上,额头抵着冰冷的地面,大颗大颗的眼泪无声地滚落,砸在尘土里,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那不再是绝望的哭嚎,而是长久窒息后终于吸到第一口空气时,混杂着巨大疲惫与微弱庆幸的宣泄。
医馆里紧绷得几乎要断裂的气氛,终于随着许四美这无声的泪水和角落里压抑的抽噎,稍稍缓和了些许。
“不用客气,”女医揉着被捏得生疼的手腕,脸上也露出一点如释重负的表情。随即,她脸上又浮现出几分欲言又止的踌躇,声音也低了下去,目光有些不敢直视眼前这五个刚刚燃起希望的女子,“就是这个……药费……几位一起治疗的话,诊金我可以不收,但药钱……实在不便宜,估摸着要五百两银子左右。”
“五百两?!”角落里一个穿着灰扑扑补丁衣裳、名叫桂香的女子失声惊呼,随即死死捂住了自己的嘴,脸上血色褪尽,眼里的光瞬间熄灭了。
女医艰难地点点头:“而且……第一次抓药,就得先付一百两做订金。”
刚刚升腾起的那点暖意,瞬间被这冰冷的数字砸得粉碎。五百两!那是一个她们连做梦都不敢去想的庞大数目!许四美刚刚直起一点的脊背,又像被无形的重锤狠狠砸中,猛地佝偻下去。她死死咬着下唇,尝到了铁锈般的血腥味,脸上那点劫后余生的微弱光亮彻底消失了,只剩下死灰般的麻木。
“五百两……”许四美喃喃着,声音空洞得像从破败的陶罐里发出来,“就是把我们几个……骨头渣子都榨干了,把这条烂命卖上十次、二十次……也凑不出啊……值不了这么多……”她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惨笑,“我们这样的,扔进窑子里,也就值个十两八两……烂命一条罢了……”那声音低下去,最后几个字几乎含在了喉咙里,带着无尽的自我厌弃和认命。
桂香和其他三个女子也彻底瘫软下去,眼神呆滞地望着地面,刚刚涌起的那点生气荡然无存,医馆里重新弥漫开一种令人窒息的绝望。
就在这时,苏蝉衣上前一步。她没有去看女医,目光坚定地扫过地上那五个被巨大数额压垮的女子,声音清亮而沉稳,像一道划破阴霾的光:
“这里是二百两。”她手腕一翻,两张崭新挺括、印着清晰官印的银票稳稳地递到了女医面前,“用最好的药,不必心疼银子。等她们几个都大好了,”她看向女医,眼神里带着不容置疑的承诺和上位者特有的威仪,“本县主,另有重赏。”
“县主大人!”女医的眼睛瞬间亮得惊人,几乎是扑过去般双手接住那两张沉甸甸的银票,脸上瞬间堆满了发自肺腑的激动笑容,声音都拔高了几度,“您真是……您真是菩萨下凡!大慈大悲啊!请……请县主大人立刻派个人,随我去后面药房取药!马上就能配!”
二百两!这一笔就够她辛苦不知多少年!更别提县主许诺的“重赏”!女医只觉得心花怒放,脚步都轻快起来,仿佛已经看到了自己那间小院子的影子。
许四美却像是被那两张银票烫着了,猛地抬起头,脸上毫无喜色,只有更深的惶恐和自惭形秽。她挣扎着想站起来,声音发颤:“县主妹妹……这……这五百两……就是把我们姐妹五个都卖了,当牛做马一辈子,也还不起啊!我是真想……真想好好活着……可……可我们……”她语无伦次,巨大的恩情像一座山,压得她喘不过气,只觉得自己卑贱如泥,根本不配承受。
苏蝉衣俯下身,双手按在许四美瘦削的肩头,阻止了她试图下跪的动作。她的目光锐利如刀,直直看进许四美惶恐不安的眼底,一字一句,清晰无比:
“谁说要白给你们?不用你们立刻还,这钱,记在账上!”她松开许四美,挺直脊背,目光扫过五个惊愕抬头的女子,声音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力量,敲打着她们摇摇欲坠的心房,“往后,从你们的工钱里,一点一点地扣!许四美,”她点名,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鞭策,“还有你们所有人,都给我听好了!既然捡回了这条命,就得给我活出个人样来!把背挺直了!”
活出个人样?扣工钱?
巨大的转折让许四美等人彻底懵了,茫然地看着苏蝉衣。
苏蝉衣却不给她们发呆的时间,开始清晰地下达指令,用一件件具体的事,把她们从绝望的泥沼里往外拉:“你们五个,眼下身子需要休养,重活干不了。从明日起,就负责打扫院子、劈柴、烧热水、照看后院的菜地、给菜浇水、喂鸡鸭鹅!这些活儿,总能干吧?”
“能!能!”桂香第一个反应过来,忙不迭地点头,声音带着哭腔,却充满了力气。有事做!有地方待!不再是毫无价值的废物了!
苏蝉衣点点头,继续描绘着更远的、充满烟火气的希望:“再过些日子,我娘订的织布机就该运到了!熟手织工,一个月工钱——三两银子!”
“三两?!”角落里一个叫春桃的女子失声叫了出来,眼睛瞪得溜圆。她以前在乡下,一年到头也见不到三两银子!
“学徒工,”苏蝉衣看向那几个眼中骤然爆发出光彩的女子,“包吃包住,每天工钱五文钱。你们自己算算,这一百两银子,还觉得多吗?还觉得一辈子都还不清吗?”
许四美彻底愣住了,脑子里飞快地计算着:三两银子一个月,十个月就是三十两……一百两银子……好像……好像真的不算多!她这辈子,好像真的能还得起!一股滚烫的热流猛地冲上眼眶,她死死咬住嘴唇才没再次哭出来。
“县主大人!”那个一直没怎么说话、面容憔悴但眼神还算清亮的女子怯生生地开口,“那……那学织布,得学多久才能成‘熟手’?我……我娘家以前是走街串巷卖豆花的,我会点豆花,能做豆腐,这个成吗?”
“我会做酱菜!我娘教我的!辣油我也会熬!”桂香急切地跟着喊。
“我会纳鞋底!缝缝补补还行!”
“我……我力气大,种地也行!”
希望一旦有了具体的形状,便如野火燎原。压抑了太久的求生本能和微薄的技艺,此刻都成了她们抓住新生的绳索。你一言,我一语,小小的医馆角落瞬间被一种久违的、带着烟火气的生机填满。一张张被苦难刻蚀得麻木的脸上,第一次真切地浮现出对明天的渴望,笑容虽然生涩,却像石头缝里挣扎着开出的花。
苏蝉衣耐心地听着,一一给予肯定,又针对她们各自的情况提出些要求和改进的建议。如何让豆花更细滑,辣油怎么保存不易坏,纳鞋底怎么纳得更结实耐穿……琐碎而具体,却让这些女子听得无比认真,眼神越来越亮。
这一通忙碌下来,直到窗棂透进来的光线彻底变成了昏黄的暮色,苏蝉衣才终于踏出医馆的门槛。深秋的风带着凉意吹在脸上,她才惊觉自己嗓子干得快要冒烟,脚步也虚浮发飘。然而,看着身后那间灯火渐次亮起的医馆,听着里面隐约传来的、不再是绝望哭泣的低声交谈,一种沉甸甸的、近乎滚烫的满足感充盈了她的胸膛。疲惫是真疲惫,可这份累,值!
回到府里,匆匆扒了几口饭,苏蝉衣就直奔母亲苏翠娥的院子。她怀里揣着个薄薄的册子,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关于安置许四美等人以及后续作坊运转的计划。本想直接跟父亲叶锦策商议,可到了母亲这里,却扑了个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