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爹还没回来,”苏翠娥看着女儿风风火火又带着点小郁闷的样子,不由得笑了,“但他肯定会支持你们做这事的,放心吧。”话虽这么说,她眉宇间也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丈夫身居高位,公务繁剧,年轻时熬得住,如今年纪渐长,总这样不顾身子地操劳,她怎能不心疼。
“娘,那我先跟你念叨念叨!”苏蝉衣那股子汇报的劲头没泄,索性掏出那本计划册子,在母亲对面坐下,一脸郑重其事。原本是想给爹看的,先在娘这里演练一番也好。
苏翠娥看着女儿煞有介事的样子,又是新奇又是欣慰:“哎哟,我们蝉衣真是长大了,瞧瞧这架势,连章程都写好了?这要是放在前朝,女子能考科举,你保准是头一份!”她笑着打趣,眼里满是骄傲。
“娘!”苏蝉衣不满地拖长了调子,小脸板得更严肃了,“说正事呢!别嘻嘻哈哈的!”
“好好好,”苏翠娥赶紧敛了笑容,坐直身体,摆出一副洗耳恭听的认真模样,“娘不笑了,娘严肃听着!你讲!”
苏蝉衣这才清了清嗓子,翻开册子,条理清晰地说起来。先是将救助许四美等人的情况简述一遍,接着是她们各自擅长的活计安排,豆花、酱菜、织布、缝纫、种养……如何分工,如何管理。然后是织布机到后的场地布置、学徒培养、成品销路的初步想法……最后是所需的物料银钱预算,一笔笔列得清清楚楚。
“……所以,前期投入主要在药材、织机、物料和她们几个的简单吃用上。后续运转起来,有了产出,便能慢慢回本。”苏蝉衣合上册子,目光灼灼地看着母亲,“娘,您看我这计划,可行吗?请娘批示!”
苏翠娥听得连连点头,脸上是毫不掩饰的赞赏:“可行!娘觉得这计划周全得很!哪里是‘可行’,简直是极好!”她拉过女儿的手,轻轻拍了拍,“需要家里帮衬什么,银子还是人手?尽管开口!”
得到母亲的肯定,苏蝉衣脸上的自信光芒更盛,像只骄傲的小孔雀:“暂时不用家里破费!未来姐夫把他城里一处闲置的宅院借给我们安置人手、做作坊场地了!还……”她顿了顿,声音小了点,“还主动给了三千两银子,说是尽一份心力。”
“舒闲庭?”苏翠娥脸上的笑容淡了些,眉头微蹙,语气也变得郑重起来,“蝉衣,这不行。未来姐夫?那也只是‘未来’!八字还没一撇的事,怎好收他这样大的礼?你姐姐的性子你是知道的,最不愿欠人情分,尤其是这种牵扯银钱的。你让她心里怎么想?即便将来真成了一家人,你姐姐的体面、你自己的体面,也不能轻易花用他的银子!晓得不?”
苏蝉衣被母亲点醒,顿时有些讪讪:“娘,我晓得了!我……我本也没想要,是他硬塞过来的,说是一片心意推辞不得……我明天一早就去还给他!”
“这才对。”苏翠娥脸色稍霁。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脚步声,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沉重。门帘一挑,叶锦策走了进来。他脸上带着浓浓的倦色,眼下的青黑清晰可见,连那身常穿的锦缎袍子似乎都失去了往日的光泽,显得有些灰扑扑的。看到屋里的妻女,他勉强扯出一丝温和的笑意:“在说什么呢?这么热闹?我回来得不巧?”
“你自个儿的家,想什么时候回都成!”苏翠娥嗔怪地看了他一眼,立刻起身迎上去,熟练地替他解下沾了些许尘灰的外袍,语气里满是心疼,“饿了吧?我让厨房给你下碗热汤面?快坐下歇歇。”她扶着丈夫在软榻上坐下,自己则站到他身后,力道适中地为他揉捏着紧绷的肩膀。
苏蝉衣见父亲满脸倦容,赶紧收起册子,乖巧地起身:“爹,娘,你们说话,我先回房了!”她匆匆行了个礼,像只机灵的小兔子,飞快地退了出去,体贴地将空间留给父母。
叶锦策舒服地喟叹一声,闭着眼享受着妻子指尖的温柔,随口问道:“方才听你们说到银子?蝉衣那丫头又闹什么幺蛾子了?还是……你们娘俩拌嘴了?我回来得不是时候?”
“想哪儿去了!”苏翠娥手上力道加重了些,带着点小埋怨,“没拌嘴。就是舒家那小子,不知轻重地给了蝉衣三千两银子,说是支持她安置那些可怜女子。我让蝉衣明儿就退回去。咱们家还没到要花用未来姑爷银子做善事的地步,好说不好听。再说,咱们自家又不是拿不出这点银子。”
叶锦策闭着眼,嘴角却微微上扬,显然很赞同妻子的话:“说得对。咱家不缺这点子钱。蝉衣要做的是好事,该支持的咱们支持。缺多少,从我账上支,给她补上便是。”他反手拍了拍妻子放在他肩上的手,声音里带着浓浓的倦意,却也有着不容置疑的底气,“天大的难事,爹给她顶着。”
夜色浓得化不开,国公府书房内的烛火却跳跃得有些焦灼。叶锦策风尘仆仆地归来,官袍下摆还沾着夜露的湿气。他眉宇间锁着沉沉的倦意,更压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怒火。桌上,贺嬷嬷刚端来的面碗正蒸腾着诱人的白气,几碟清爽小菜点缀一旁,却丝毫勾不起他的食欲。
“万福县,还有周边那三个县的情形,”他声音低沉,带着砂纸磨砺般的沙哑,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胸腔里硬挤出来,“确实……触目惊心。”他抬眼看向坐在对面的苏翠娥,妻子眼中是早已料到的了然,以及深重的忧虑。
苏翠娥放在膝上的手无意识地攥紧了衣料,指节微微发白。她早猜到这惨剧背后定有上面政策的影子,否则底下那些官吏,断无如此大的狗胆。此刻亲耳从丈夫口中证实,心口那块无形的巨石仿佛被猛地夯实,沉甸甸地压得她几乎喘不过气。
“他们……曲解了皇上的意思。”叶锦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压抑不住的愤懑,筷子“啪”地一声重重搁在碗沿,“皇上重视人口繁衍,是社稷根本!何曾说过要将活生生的女子当作圈里的牲口?任人买卖,予取予求,视同草芥?!”怒火在他眼底灼烧,映着跳动的烛光。
苏翠娥喉头发紧,半晌才艰难地找回自己的声音:“那现在……怎么办?”她想起二女儿带回来的那些见闻,胸口便是一阵窒息的闷痛,“蝉衣傍晚时跟我说的那些……那些姑娘的遭遇,字字句句,都像刀子一样剜心。”
叶锦策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满腔的怒火和浊气都压下去,再缓缓吐出。他隔着桌子,用力握住了苏翠娥冰凉微颤的手,掌心传来的温热和力量,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放心。这事,我既知道了,就绝不会半途而废。定要一查到底,揪出所有蠹虫,还此地百姓一个朗朗乾坤!绝不能再让老百姓活在这样的水深火热里!”他的目光穿透窗棂,望向万福县沉寂的夜色,“这里……是你的家乡,便也是我叶锦策的第二故乡。老天爷让我在此地养伤,冥冥之中,或许自有安排。”
贺嬷嬷悄然退下,轻轻带上了门。书房内只剩下碗筷轻微的碰撞声和烛芯偶尔的噼啪。叶锦策拿起另一只空碗,挑起面条,仔细地分出一小半,又夹了些清爽的笋丝、酱瓜,轻轻推到苏翠娥面前。
“陪我吃点。”他的声音缓和下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和依赖。
苏翠娥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腰腹间明显丰腴了些的软肉,有些赧然:“我都胖了许多了……少吃些,你多吃点。”话虽如此,那面食的香气混着酱瓜的咸鲜,在寂静的深夜里格外勾人,腹中也适时地传来一阵轻微的咕噜声。
叶锦策的眉眼终于舒展开一丝笑意,驱散了方才的凝重。他故意凑近了些,上下打量着妻子,眼中带着促狭的光:“哪里胖了?这叫珠圆玉润,是大富大贵的福相!”他煞有介事地摇头晃脑,压低了声音,仿佛在说什么秘密,“让我仔细瞧瞧……啧啧,这是打哪儿来的美人胚子?竟与我夫人生得一般无二!”
苏翠娥被他这难得的贫嘴逗得噗嗤一笑,心口那块大石仿佛也被撬开了一道缝隙。她知道,丈夫这是故意逗她开心,想驱散她心头的阴霾。两人相视而笑,就着几碟小菜,在这万籁俱寂的深夜里,分食着一碗朴素却温暖的面条。一灯如豆,映着两张靠得很近的脸,这便是乱世烽烟里,最熨帖人心的安稳与幸福。
疲惫终究席卷了所有人。这一夜,国公府上下,连同那些被救回、在厢房里安睡的姑娘们,都沉入了难得的酣眠。只有养足了精神,明日才有气力去面对更多的风雨。
晨光熹微,国公府庭院里的青石砖还浸润着昨夜的湿气。苏蝉衣早已洗漱停当,一身利落的劲装,像棵小白杨似的,直挺挺杵在爹娘居住的主院门口,伸长了脖子往里张望。她心里揣着事,火烧火燎的,就想知道那个狗屁倒灶的万福县令到底落了个什么下场。
院门“吱呀”一声开了,贺嬷嬷端着个红漆托盘走出来,上面放着还冒着热气的清粥小菜。一眼瞧见门口巴巴等着的二小姐,贺嬷嬷先是一愣,随即了然,忍不住笑起来:“二小姐,您这是赶早集呢?国公爷天没亮透就走了,说是衙门里有紧急公务,连口热乎粥都没顾上喝。”
“又走了?!”苏蝉衣眼睛瞪得溜圆,满脸写着“我不信”,“我爹他还是不是人?啊?昨儿个大半夜才回来,这大清早的鸡都没他起得早!他都不用睡觉的嘛?铁打的筋骨也得歇歇啊!”她嘴里噼里啪啦往外蹦字儿,就差在脸上刻上“服气”俩大字。
“这孩子!大清早的嘴里没个把门的,瞎胡吣什么呢!”苏翠娥的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慵懒和薄怒从门内传来。紧接着,脚步声响起,苏翠娥披着件家常外衫走了出来,二话不说,一巴掌就拍在苏蝉衣的后背上,力道不轻,“那是你爹!什么铁打的金打的?再胡说八道,仔细你的皮!”
苏蝉衣挨了一巴掌,立刻缩了缩脖子,吐了吐舌头,变脸比翻书还快,笑嘻嘻地凑上去:“娘,我错了我错了!我爹他不是人,他是神!是咱们万福县的青天大老爷,是专管天下不平事的神仙!嘿嘿,神也得吃饭不是?我陪您吃早餐!”她一边说着,眼疾手快地就从旁边跑过来的奶娘怀里,一手捞起蹒跚学步的小妹妹欢欢,另一只手则极其顺手地揪住了正蹲在地上玩石子的弟弟狗娃的后衣领,像拎个小包袱似的把他提溜起来。
“哎哟!放下!快放下!”苏翠娥看得心惊肉跳,赶紧上前两步,一把将四肢乱蹬、小脸憋得通红的儿子从二女儿手里解救下来,稳稳抱在怀里,“有你这么当姐姐的吗?抱妹妹也就算了,狗娃能这样提溜?摔着了怎么办!”
双脚刚沾地的狗娃,惊魂未定,小胸脯一起一伏,努力瞪着乌溜溜的大眼睛,憋红了小脸,终于清晰地吐出三个字:“坏!姐姐!”奶声奶气,却掷地有声。
“嘿!小兔崽子,胆儿肥了!”苏蝉衣被弟弟当面控诉,眉毛一竖,抬脚作势就朝狗娃肉乎乎的小屁股上轻轻踢了一下。她本意是逗弄,力道控制得极好,却吓得狗娃一个趔趄,差点真的扑倒在地。
“苏蝉衣!”苏翠娥这回是真恼了,又是一巴掌拍在女儿背上,声音都拔高了,“闹!还闹!你这个二姐可不就是坏,专欺负弟弟!这要是真摔个好歹,门牙磕掉了,我看你怎么赔!”她心疼地搂紧了儿子,狠狠瞪了二女儿一眼。平日里孩子们打打闹闹她很少管束,但这种带着危险性的玩闹,绝不能纵容。
“小叔叔!不怕!慧慧带你玩!”刚被奶娘领过来的慧慧,一见小叔叔受“欺负”,立刻像只护崽的小母鸡,迈着小短腿噔噔噔跑过来,努力踮起脚,伸出小手紧紧牵住狗娃的手,还警惕地看了苏蝉衣一眼。
“二姑姑!慧慧跟你玩!”稍大一点的紫涵也跑过来,乖巧地拉住苏蝉衣的手,仰着小脸,试图缓和气氛。
一直安静站在廊下看着这一幕的顾二喜,此刻才温温柔柔地笑着开口:“娘,蝉衣就是孩子心性,逗弟弟玩呢,她心里有数的。”她走上前,从苏翠娥怀里接过还在抽噎的狗娃,轻轻拍着他的背安抚。
“有数也不行!安全第一!”苏翠娥态度坚决,这是她的底线。
“好好好!我错了!娘,亲娘!我认错!往后再也不敢了!”苏蝉衣见母亲真动了气,立刻举手投降,做出可怜巴巴的样子,“您可别再训我了,您看慧慧和紫涵都要笑话我这个当姑姑的了!”她说着,眼珠一转,计上心来,一把将怀里看热闹看得咯咯直笑的欢欢塞到苏翠娥怀中,“欢欢!快!抱住娘!捂住她的嘴巴!保护二姐!”
欢欢小朋友向来是二姐的头号拥趸,得了指令,立刻咯咯笑着伸出两只小胖手,准确无误地一把捂住了苏翠娥的嘴巴,小身子还用力往娘亲怀里拱。
“欢欢!威武!”苏蝉衣得意地大笑起来。
“小姑姑!棒棒!”慧慧和紫涵也跟着拍手起哄。
苏翠娥被小女儿捂了个措手不及,刚躲开这只小手,另一只又糊了上来,几个小家伙嘻嘻哈哈闹作一团,她一时竟被缠得脱不开身,又好气又好笑,方才的怒气也消散了大半。欢欢小朋友得到二姐的夸奖,笑得眼睛眯成了两条缝,包子脸鼓鼓的,别提多得意。狗娃在顾二喜怀里,被侄子侄女围着,也忘了刚才的“惊险”,咧开小嘴露出几颗小米牙。
闹腾的气氛稍稍缓和,顾二喜抱着狗娃,走到苏翠娥身边,声音轻柔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坚定:“娘,院前村那边……当初您分给我们的房子和地,我思来想去,不打算再回去住了。留在那边也是荒着,或是被旁人惦记占了去,徒增麻烦。我想……把它们卖了。”
她顿了顿,看着苏翠娥的眼睛,继续说:“卖得的银子,我想……给欢欢,还有慧慧她们留着,将来也好读书识字。”她没提自己和丈夫,只想着两个年幼的妹妹和侄女。
苏翠娥闻言,没有丝毫犹豫,立刻点头:“好,这是你们的东西,想卖就卖。我回头就让人去办。”她随即又补充道,“银子怎么用,你们两口子自己拿主意就行。”她唯恐儿媳觉得这要求不妥,语气放得格外温和。
顾二喜心头一暖,感激地笑了笑:“谢谢娘。这些天家里事情多,外面我也帮不上什么大忙,就在家照看好孩子们,小姑子和小叔子也交给我,您和爹安心去忙外面的大事。”她很清楚自己的位置,把家守好,让能飞的人没有后顾之忧地去飞,便是最大的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