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福县城门楼新刷的桐油味扑面而来时，苏蝉衣正掀着车帘数瓦当。青灰城墙上斜插着褪色桃符，沿街商铺门板都换了新杉木，邓县令亲书的"百业复兴"红榜贴在县衙照壁前。
"娘！咱家铺子！"许丙寅跳下板车，红漆柜台光可鉴人，"连算盘都换了黄杨木的！"
章淑芬的铁匠铺传来叮当声，二喜举着铁钳喊："娘！风箱比原先还好使！"
苏翠娥摸着药柜上未拆的红封，里头整整齐齐码着三七和当归。柜台角落搁着个粗陶罐，揭开竟是醪糟——定是街坊们凑的。
"苏娘子回来啦？"布庄老板娘挎着竹篮挤进门，"县衙发的新被褥，我替你家领了两床！"她嗓门亮堂，半条街的商户都涌过来。
许丙寅护着娘往后院退："诸位叔伯婶子行个方便，我娘还需静养..."话没说完怀里被塞进三颗腌梅子，铁匠铺王叔硬塞来半扇腊肉。
苏翠娥缩在厢房听外头喧闹，腕上结痂的伤口隐隐发痒。许梓岳蹲在灶前熬药，药吊子咕嘟咕嘟响："娘，邓县令派人来说，开春要聘您当医馆教习。"
"我不去。"苏翠娥揪着被角，"你爹..."
"许秀才上月领了和离书！"章淑芬踹门进来，髻上银簪乱晃，"那酸儒跪着求复合，被邓县令打了十板子！"
暮色染红窗纸时，许丙寅扛回两条厚棉被。县衙库房领的陶碗摞在竹筐里，最底下压着包饴糖——定是发东西的衙役偷偷塞的。
"明日割二斤肉。"苏翠娥数着女儿缝在夹袄里的铜板，"再买挂爆竹..."她忽然顿住，院前村的老宅涌到眼前，许老三刻薄的嘴脸混着村民的窃窃私语。
苏蝉衣将饴糖掰碎泡进热水："咱们就在县城过年。"她盯着糖块化开的涟漪，"谁爱嚼舌根，让他们嚼去！"
腊月廿三祭灶那日，邓县令亲自来送年礼。两尾冻鱼用红绳拴着，竹篓里躺着对描金福字："本官替百姓谢苏娘子救灾之义。"
苏翠娥要跪，被县令虚扶住："本官已呈报府衙，开春给您请'义妁'匾额。"他捋着短须笑，"万福县有您，才是百姓之福。"
积雪压折枯枝的脆响惊破夜色时，苏翠娥梦见叶锦策站在梅树下。他蟒袍沾着雪粒子，掌心托着块鎏金腰牌："救命之恩..."
"民妇不敢！"她惊醒时，女儿正往炕灶添柴。火光映着窗棂上的冰花，远处传来零星的爆竹声。
……
邓县令撅着屁股蹲在木料堆旁，手里攥着把刨子比划："这榫头得凿深三寸，要不赶明儿下雪准散架！"刨花堆得老高，锯末子呛得衙役直打喷嚏。铁匠铺子连夜赶制门环，叮叮当当响到五更天。
苏翠娥裹着新絮的棉被，吸溜着鸡汤面里的宽粉条。许丙寅蹲在门槛上啃馍，面渣子掉进狗食盆里，惹得大黑直摇尾巴。
"明儿个回村瞅瞅。"苏翠娥拿筷子敲碗边，"老屋梁上还挂着半扇腊肉，别让耗子啃了。"她瞅着二儿媳往面汤里兑凉水，心疼得直咂嘴："兑啥水！锅里还有半碗鸡杂。"
许丙寅噎得直抻脖子："娘您甭惦记老三！他个白眼狼考上秀才就没影。"话没说完挨了记爆栗。苏翠娥瞪眼："谁惦记那小畜生！我是怕你爹跟老大把咱家房梁拆了烧火！"
顾二喜忙打圆场："娘是怕您哥俩没地儿住，让咱们回去盯着。"她往男人碗里夹了块鸡脖子，"快吃，吃完套车去。"
许丙寅梗着脖子灌面汤："娘您就擎好吧！他们敢动咱家一根草，我打断。"话到嘴边又咽回去，挠着头傻笑："我找里正评理去。"
天刚擦黑，驴车就碾着冰碴子往许家屯赶。村口老槐树杈上蹲着许二顺，老远就嚷："丙寅哥你可算回来了！你爹带着老大老三把你们家鸡窝都拆了！"
许丙寅甩了个响鞭，老驴蹶子尥得老高。隔着篱笆就瞧见院里堆着鸡毛，堂屋门板不翼而飞，窗棂上糊的油纸撕得七零八落。
"老不死的！"许丙寅抄起顶门杠就往里冲。灶房里飘出炖肉香，许金水正撅着腚扒拉灶灰，许庚辰捧着酒坛子打晃："老三说，这陈年老酒值二两银子。"
"值你奶奶个腿！"许丙寅一杠子砸翻酒坛，黄汤子溅了许庚辰满脸。许辛酉抱着书箱要跑，被顾二喜揪住后领："秀才老爷还偷自家东西？"
许金水举着烧火棍蹦高："反了天了！老子住儿子家天经地义！"话没说完让许丙寅夺了棍子，撵得满院窜："您住东屋我管不着，拆我娘嫁妆箱当柴烧算哪门子理！"
隔壁王婶扒着墙头嗑瓜子："丙寅啊，你家那窝母鸡让你爹赶集卖了，说是要给老三凑盘缠。"许二顺在树杈上帮腔："昨儿还宰了只大鹅，油星子飘了半条河！"
许丙寅气得眼发红，抡起顶门杠要砸水缸。顾二喜赶紧拦着："当家的别！缸是娘陪嫁的！"转头冲许金水伸手："卖鸡的钱呢？"
许辛酉缩在墙角嘟囔："圣人云。"
"云你娘个爪！"许丙寅踹翻书箱，"四书五经都读到狗肚子里了？"竹简哗啦啦散了一地，露出底下藏着的碎银子。
许二顺在树上拍大腿："丙寅哥，那是我娘丢的买药钱！"说着就要往下跳。许丙寅揪着老三衣领子晃："读书人还偷街坊银子？"
许金水抄起扫帚要打，被顾二喜夺了扔进灶膛。火苗噌地窜起来，映得许辛酉的脸一阵红一阵白："我...我是借。"
"借你祖宗！"许丙寅把碎银子抛给许二顺，"数数少没少！"转头瞪着亲爹："要么赔钱，要么见官！您老看着办！"
许金水梗着脖子嚷："老子养你这么大。"
"我娘早跟您和离了！"许丙寅把房契拍在磨盘上，"这房契写的是我娘名！"他抄起榔头往西屋走，"谁拆的门板，今晚就睡雪地里！"
许庚辰酒醒了大半，缩着脖子往门外蹭。许辛酉抱着书箱要溜，被顾二喜堵在门口："秀才公要走也行，先把鸡钱结了！"
村口看热闹的越聚越多，许二顺他娘挎着鸡蛋篮子喊："丙寅啊，你娘当年陪嫁的樟木箱，让你爹劈了当柴烧！"
许丙寅眼都气红了，抡起榔头就要砸东屋门。许金水扑通坐地上干嚎："丧良心啊！儿子打老子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