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猛地起身,杏黄袍角扫翻青玉笔洗:"母后早知她做戏,却由着儿臣当笑话看!"羊脂玉镇纸砸在地毯上,"就像当年逼着儿臣娶......"
"放肆!"太后扬手便是一记耳光,金镶玉护甲在皇帝脸上划出血痕。叶锦策一把扶住踉跄的太后,转头喝道:"皇上!娘娘为保你皇位连凤冠都摔过!"
苏翠娥攥着帕子往后退了半步。博古架上那尊琉璃观音像突然倾倒,碎在她绣鞋边——正是三年前皇帝亲奉的寿礼。
"舅舅也要教训朕?"皇帝抹了把脸,掌心沾着血珠,"你们早串通好了!母后要给朕选个提线木偶,舅舅就送个商贾之女进宫......"
"啪!"
太后抓起茶盏砸在蟠龙柱上,碎瓷迸溅:"滚!给哀家滚去太庙跪着!"她扶着明熙姑姑的手直发抖,珊瑚步摇上的珍珠簌簌乱颤。
皇帝转身时,苏翠娥瞧见他眼底水光。那抹明黄消失在垂花门后,檐下铁马突然叮当作响,惊飞了廊上栖着的白羽雀。
"娘娘......"苏翠娥刚开口,就见太后踉跄着跌坐凤椅。案头那盆绿萼梅不知何时谢了,残瓣落在翻倒的砚台里,像极了溅开的血。
叶锦策拾起碎成两半的镇纸:"姐,皇上这是魔怔了。"他摩挲着断裂处龙纹,"当年先帝为个舞姬......"
"住口!"太后突然抓起佛珠往弟弟身上砸,"你也觉得哀家错了?"玛瑙珠子滚得满地都是,"他三岁登基时龙椅都坐不稳,是哀家抱着他听政!如今倒成了操控......"
话未说完突然剧烈咳嗽,明熙姑姑慌忙递上参汤。苏翠娥瞥见太后袖口露出的旧疤——那是十年前宫变时替小皇帝挡的刀伤。
"娘娘,"她蹲下身轻抚太后膝头,"皇上初尝情爱,正如当年国公爷为娶我抗旨......"
叶锦策老脸一红:"说这个作甚!"
"后来呢?"太后突然抓住苏翠娥的手,"他为你抗旨,你可曾怨他?"
苏翠娥望着窗外暮色:"妾身怨他不知变通,非要撞得头破血流。"她将碎瓷片拢进帕子,"可后来才懂,少年人总要撞过南墙,才知何为真心。"
更漏声里,明熙姑姑忽然惊呼:"娘娘的手!"众人这才发现太后掌心被碎瓷划破,鲜血正顺着佛珠往下滴。
叶锦策撕下袍角要包扎,却被太后推开:"让他跪!跪到想明白为止!"话音未落,外头突然雷声大作,暴雨倾盆而下。
"姐!"叶锦策急得跺脚,"皇上还发着热......"
"让他淋!"太后攥紧染血的佛珠,"淋清醒了才知道,徐家丫头雨中赏花是撑着二十四骨油纸伞,他母后当年抱着他逃命时,连块挡箭的木板都没有!"
惊雷劈开夜幕时,苏翠娥悄悄扯了扯丈夫衣袖。叶锦策会意,故意高声说:"臣这就去太庙劝皇上......"
"谁敢去!"太后猛地起身,却眼前一黑。众人慌忙搀扶间,她恍惚瞧见十五年前的光景——六岁的小皇帝在御花园扑蝶,举着抓到的凤尾蝶冲她喊:"母后!儿臣抓到春天了!"
暴雨中,皇帝跪在太庙汉白玉阶上。雨水顺着冕旒往下淌,眼前忽然出现双玄色云纹靴。抬头看见舅舅举着油纸伞,伞面绘着母后最爱的绿萼梅。
"皇上可知,"叶锦策将伞倾向外甥,"你母后生产那日,先帝在江南巡游。"他指着太庙匾额,"她血崩时还攥着龙袍说'别吓着策儿'。"
一道闪电照亮祖宗牌位,皇帝忽然瞥见最末那块灵牌——本该刻着"护国长公主"的位置,空空如也。
"你姨母为保你父皇登基,十六岁便嫁给六十岁的北狄王。"叶锦策声音发哑,"出嫁前夜,她问姐姐'为何女子总要牺牲',你母后答'因为我们要护着心上人的春天'。"
惊雷炸响时,皇帝突然想起徐家姑娘腕上的翡翠镯——与母后当年戴的一模一样。他摇摇晃晃站起来,冕服上的金线在雨中泛着冷光:"舅舅,陪朕去趟慈宁宫。"
……
暮色漫过琉璃瓦时,叶锦策踩着宫墙阴影往御书房去。苏翠娥立在汉白玉阶下望着丈夫背影,石榴红裙裾被穿堂风掀起又落下,发间衔珠凤钗却纹丝不动——国公夫人的端方,从来都是刻在骨子里的。
明黄帷帐后传来瓷盏碎裂声,小太监们跪在鎏金砖上瑟瑟发抖。叶锦策挥退众人,见皇上正对着《寒江独钓图》生闷气,龙纹常服揉得皱巴巴。
"舅舅..."少年天子慌忙抹了把脸,露出眼角微红,"朕没哭!"
叶锦策撩袍坐在蟠龙纹脚踏上,随手拾起地上奏折:"那年北狄围城,先帝也在这砸过砚台。"指尖拂过裂开的和田玉镇纸,"后来他亲自带兵杀出血路,回宫第一件事却是给太后描眉赔罪。"
皇上喉头滚动,半晌闷声道:"魏姑娘说最厌弄虚作假之人。"
"所以你该庆幸。"叶锦策将鎏金嵌宝匕首拍在案上,"若她贪慕荣华,此刻早跪着接册宝了。"刀刃寒光映出少年怔忡的脸,"欺瞒得来的情意,可比这匕首更伤人。"
窗外暮鼓恰在此时响起,惊飞檐下栖雀。皇上抓起朱笔在选秀册上重重一划,墨迹晕开"魏清韵"三字:"朕...朕只是..."
"只是少年心性。"叶锦策接过话头,玄色蟒纹袖扫过鎏金香炉,"当年我扮马夫与你舅母初遇,被她用捣衣杵追着打——就因为谎称是西市贩绢客。"说着轻笑出声,"后来赔了三个月马车才哄好。"
皇上瞪圆了眼,忽又泄气:"可母后..."
"太后气你宁可扮穷书生,也不肯堂堂正正示好。"叶锦策推开雕花槛窗,让暮风灌进来,"就像你八岁非要装瘸逃课,结果摔进太液池。"
少年天子耳尖倏地通红,抓起龙纹玉佩砸过去:"舅舅!"
鎏金烛台爆出灯花时,皇上已捧着翡翠甜汤往慈宁宫去。叶锦策望着少年挺直的脊背,忽然想起十八年前抱在怀里喂米糊的婴孩,竟已长成需要低头的模样。
国公府此刻却是另一番光景。苏翠娥盯着案上两份庚帖出神,松烟墨写着"叶承泽""苏启明",笔锋在烛火里明明灭灭。慧慧晌午抓周时攥着虎符不撒手,倒叫她想起当年父亲临终前攥着苏家族谱的模样。
"夫人。"叶锦策裹着夜露进来,玄色大氅往鎏金衣架一抛,"梓岳的束脩单子可拟好了?"
苏翠娥指尖颤了颤,青玉镯磕在紫檀案上:"正要与国公爷商议...慧慧紫涵的姓氏..."
话未说完,叶锦策已执起狼毫,在"苏启明"上画了个圈:"岳父当年将你托付于我,苏氏香火自当延续。"朱砂笔又圈住"叶承泽","至于这个,便当全了叶家列祖列宗的念想。"
苏翠娥望着淋漓墨迹,忽觉眼眶发烫。北境风沙没磨灭他分毫,当年那个为替她讨公道敢在金銮殿撞柱的少年将军,此刻正将鎏金对牌塞进她掌心:"明日开祠堂,让慧慧抓阄可好?"
博山炉腾起袅袅青烟,混着窗外飘来的桂花香。苏翠娥望着丈夫鬓角霜色,忽而想起太后日间私语:"叶家男人啊,疼媳妇是祖传的本事。"
更漏声里,叶锦策正握着她的手临帖。虎口刀茧蹭过羊毫笔杆,在宣纸上晕出"琴瑟在御"四字。慧慧的银铃笑声穿透月色传来时,苏翠娥忽然觉得,这姓氏之争倒不如丈夫掌心的温度要紧。
……
国公府后院的葡萄架下,苏翠娥握着把湘妃竹扇发怔。蝉衣举着冰鉴进来时,正瞧见娘亲盯着石桌上那碗酸梅汤出神,青瓷碗沿凝着的水珠都滚到绣了并蒂莲的桌布上。
"娘,爹说云暄今日会喊'祖父'了!"蝉衣将冰鉴往美人榻边挪了挪,突然瞥见娘亲腕上戴的翡翠镯子松垮垮的,"您这几日怎的瘦了?"
苏翠娥刚要答话,喉间突然泛起酸水。她抓起帕子掩住嘴,绣着缠枝纹的袖口扫翻了酸梅汤。深褐色的汁液在青石板上漫开,像极了那年许丙寅战死时送回来的血衣。
"快去请佟大夫!"蝉衣吓得声音都变了调,转头看见爹爹大步流星跨进月洞门,玄色常服上还沾着校场的尘土。
叶锦策将妻子打横抱起时,摸到她后背渗出的冷汗:"可是吃了不洁之物?"他转头冲亲卫吼,"把今早膳房当值的全捆了!"
"你发什么疯......"苏翠娥虚虚推他胸口,"许是暑气......呕——"话没说完又干呕起来,惊得葡萄架上歇着的翠鸟扑棱棱飞走。
佟大夫被亲卫架着胳膊跑来时,药箱里的脉枕都颠歪了。他搭上苏翠娥手腕不过三息,突然抚掌大笑:"恭喜国公爷!夫人这是喜脉!"
满院仆妇霎时跪了一地,蝉衣手中的团扇"啪嗒"掉在地上。叶锦策僵在原地,额角刀疤微微抽动:"你说什么?"
"爹爹不是......"佩兰掀帘进来,后半句卡在喉间。她望着娘亲苍白的脸色,突然想起上元节那晚撞见爹爹偷亲娘亲耳垂的画面,耳尖倏地红了。
苏翠娥攥紧湘妃竹扇的玉柄,指节泛白:"国公爷当年说......"
"是说过战场上伤过腰。"叶锦策突然单膝跪在榻前,掌心覆上她小腹,"那年北疆大雪,军医说恐难有子嗣。"他抬头时,眼底映着葡萄叶间漏下的光斑,"后来遇见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