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火在苏翠娥手中帕子上投下晃动的影子，她捏着针线半晌没动，突然抬头道："你说梓岳对蝉衣...这怎么可能？"银针在指腹扎出个血珠子，竟浑然不觉。
叶锦策接过她手中绣绷，就着烛光看那对歪歪扭扭的鸳鸯："我倒觉着挺好，蝉衣昨儿还说要给慧慧做十二套新衣裳..."
"你明知我说的不是这个！"苏翠娥绞着帕子在屋里转圈，"淑芬妹妹待我们如同至亲，梓岳那般品貌合该配个娴静淑女。蝉衣这丫头..."她望着窗外练武场方向苦笑，"上月刚打折了调戏民女的纨绔腿骨，昨儿又追着盗匪跑了三条街..."
叶锦策笑着拉她坐下："我倒觉得两人互补得很。梓岳像静水深潭，蝉衣似飞瀑激流，这潭水若没了活泉..."
"你当配药呢！"苏翠娥急得直拍桌案，"我是怕那孩子受委屈！你想想，若小两口拌嘴，蝉衣一巴掌下去..."说着突然噤声——前日女儿单手捏碎核桃的画面还历历在目。
廊下传来细碎脚步声，夫妻俩对视一眼，默契地换了话题。晨光里苏蝉衣顶着乌青眼窝晃进来，发髻歪斜地插着根玉簪，蔫头耷脑地扒着米粥。
"娘，我今日告假。"她突然抬头，惊得苏佩兰手中汤匙"当啷"落在碗里，"约了凌姐姐去玉清观上香。"
苏翠娥捏着筷子的手一紧。自打及笄礼后，女儿何时主动提过去道观？正要开口，忽见女儿颈间红绳晃荡——那分明是年初淑芬给梓岳求的护身符！
"多带两个侍卫。"叶锦策在桌下轻按妻子颤抖的手，"听说近日城外不太平。"
苏蝉衣反常地没反驳，胡乱塞了两口就往外跑。苏翠娥望着女儿消失在垂花门外的背影，突然抓住丈夫衣袖："你说她是不是...是不是..."
"儿孙自有儿孙福。"叶锦策抚着妻子后背，"昨儿我见梓岳在书房临摹《洛神赋》，那画卷上的女子..."话未说完就被苏翠娥捂住嘴。
东厢房里，苏佩兰对着铜镜抿嘴偷笑。昨夜她亲眼瞧见许梓岳翻墙送来食盒，那莲蓉酥分明是蝉衣最爱吃的。菱花镜映出她狡黠的眉眼，忽听得隔壁顾二喜哄孩子的声音："慧慧乖，等你姑父考中举人..."
日头升到檐角时，苏蝉衣已在玉清观后山枫林里转了三圈。邓凌倚着红枫嗑瓜子："说吧，是为你那'堂兄'心烦，还是为着新开的成衣铺子？"
"凌姐姐！"苏蝉衣踢飞颗石子，"我就是...就是突然觉得..."她揪着腰间荷包穗子，那上头红豆不知何时少了一颗。
"觉得许梓岳穿月白直裰格外俊俏？"邓凌噗嗤笑出声，"上回在成衣铺，你盯着人家换衣裳足足半柱香..."话没说完就被扑过来的少女捂住嘴。
山风卷着落叶掠过石阶，惊起几只灰雀。苏蝉衣望着城门口方向发呆，忽见官道上一骑绝尘而来，月白衣袍被风吹得猎猎作响。她心头猛跳，转身就往道观里钻："定是娘让他来盯梢！"
邓凌望着越来越近的身影挑眉——那马上少年紧攥缰绳的指节发白，怀里分明露着半截画轴，上头隐约可见绯色裙裾飞扬。
……
烛影在苏佩兰绣着兰草的裙裾上摇曳，她第三次将茶盏端起又放下。看着妹妹趴在榻上翻话本子的模样，终是咬唇开口："蝉衣，你觉着梓岳哥..."
"姐你今儿怎的怪怪的？"苏蝉衣翻身坐起，赤足踩在青砖上，"莫不是发现我偷藏了凌姐姐的话本子？"说着心虚地瞥向床底木箱。
苏佩兰被逗笑了，伸手替她拢好散乱的鬓发："我是说，你可曾注意梓岳哥待你...格外不同？"
"不同？"苏蝉衣歪着头掰手指，"上元节给我扎兔子灯，端午编五彩绳，秋分送桂花糕——他对姐姐和二嫂不也这般？"
窗棂外忽地传来瓦片轻响，苏佩兰瞥见月白色衣角闪过，抿嘴笑道："那金镯子呢？"说着褪下腕间银楼打的缠枝镯，"你且比对比对。"
两支金镯在烛火下显出云泥之别。苏蝉衣腕上那支缠着歪歪扭扭的并蒂莲，金丝接头处还留着修补痕迹。她忽然记起那日许梓岳递过木盒时通红的耳尖："工匠新学的錾刻手艺，你...且凑合戴。"
"这是梓岳哥亲手打的。"苏佩兰轻点妹妹鼻尖，"他在工坊泡了整月，十指被火钳烫得尽是水泡。"
苏蝉衣怔怔望着镯子，忽觉腕间发烫。记忆如潮水翻涌——春深时他立在杏花雨中为她拭去鬓角落花，盛夏里悄悄替她挡开登徒子的折扇，秋夜中默不作声陪她追了三里地的盗匪...
"我...我去练剑！"少女抓起外袍就要往外冲。
"戌时三刻了！"苏佩兰忙拽住她衣袖，"要练明日再..."
话未说完，苏蝉衣已翻窗跃出。檐角铜铃叮咚作响，她提着裙摆奔过回廊，险些撞翻捧着安神汤的顾二喜。
东厢房烛火通明，苏翠娥正对着妆奁叹气："你说蝉衣这丫头，何时才能开窍？"
叶锦策执象牙梳为她通发，镜中映出笑意："夫人可还记得，当年我翻墙送胭脂被你爹追打..."
"呸！"苏翠娥红着脸拧他，"蝉衣若能有你半分机灵，我何至于愁白头发。"
窗外忽地传来重物落地声，夫妻俩推开轩窗，恰见女儿提着剑在月下乱劈。剑气扫落满树桂花，惊得巡夜家仆提着灯笼赶来。
"由她去吧。"叶锦策揽过妻子肩头，"少年心事总要自己琢磨透。"
此刻西厢房内，许梓岳对着案上未完成的丹青出神。画中女子执剑挽花，裙裾飞扬处墨迹未干。他蘸了朱砂正要点染眼角泪痣，忽听窗棂"咔嗒"轻响。
"谁？"他慌忙掩卷，却见一支桂花斜插进来。苏蝉衣倒挂在檐下，发间沾着碎叶："梓岳哥，你画的是哪家姑娘？"
少年手一抖，朱砂滴在雪白袖口。他强作镇定道："临摹的《红线女盗盒图》。"
"骗人！"苏蝉衣翻身跃进屋内，"红线女哪有泪痣..."话音戛然而止——那画中女子眉间一点朱砂，分明与她分毫不差。
更漏声里，两人隔着画案僵立。许梓岳喉结滚动，袖中红豆硌得掌心生疼。苏蝉衣忽地伸手戳他胸口："原来你..."
"少爷！老爷唤您去书房！"小厮的叩门声惊破一室旖旎。
许梓岳如蒙大赦，仓皇逃离时带翻了青瓷笔洗。苏蝉衣蹲下身拾起滚落的镇纸，发现底下压着张泛黄纸笺——"有一美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
日头正毒，国子监墙角的狗尾草蔫蔫地垂着穗子。苏蝉衣蹲在青石台阶上，裙裾沾了草屑也浑然不觉。她数着砖缝里搬家的蚂蚁，忽听得檐角铜铃轻响——是下学的时辰到了。
许梓岳抱着书匣转过照壁时，正撞见少女揪着衣带发愣的模样。暮夏的蝉鸣声里，她颈间被蚊子叮出的红痕刺得他心尖发紧："怎的躲在这儿喂蚊子？"说着解下腰间艾草香囊递过去。
苏蝉衣没接香囊，仰头望着少年被汗水浸湿的衣领。往常她定要笑他书呆子气，此刻却觉着那抹月白色格外晃眼："你送我的五个驱蚊香包，都被凌姐姐抢走了。"
许梓岳喉结滚动，掏帕子的手顿了顿。自打知晓心意，连替她拭汗这般寻常举动都成了煎熬。蝉鸣声忽地喧嚣起来，他瞥见同窗们探头探脑的模样，索性拽着人往茶寮跑。
菱花窗外，卖冰酪的铜盏叮咚作响。苏蝉衣挠着腕上红肿，忽将茶盏往案上重重一放："许梓岳，你是不是存了娶我的心思？"
"哐当"一声，青瓷盖碗滚落在地。许梓岳盯着泼溅的水渍，恍惚又回到杏林堂诊脉那日——老大夫捋着白须笑他："公子这结巴的毛病，怕是要等娶了心上人才能好。"
茶寮纱帐被穿堂风吹得翻飞，露出少女眼角将坠未坠的泪珠。许梓岳攥紧袖中红豆，哑声道："原想等秋闱放榜再..."话未说完，苏蝉衣突然拍案："谁要听这些！你就说能不能应我三件事？"
"其一，我苏蝉衣不做笼中鸟，游历山河时你不得阻拦；其二，这辈子只许有我一人；其三..."她抽出随身匕首，"若违此誓..."
"我写！"许梓岳夺过利刃反手割袖，雪白绢帛飘落案头。狼毫蘸着朱砂写下"许氏梓岳此生唯娶苏蝉衣为妻"时，腕子抖得险些握不住笔。
苏蝉衣怔怔望着淋漓墨迹，忽觉面颊发烫。往日种种如走马灯闪过——他熬夜打的歪扭金镯，荷包里滚落的相思子，还有画轴上与己神似的红衣女子...
"你傻不傻！"她夺过血书揣进怀里，"若我今日不问，你预备憋到几时？"
许梓岳垂眸浅笑，露出颊边梨涡："总归要等你及笄礼后..."话音未落，忽被少女揪住前襟。菱花窗透进的日影里，她眼角朱砂痣灼灼如火："听着，本姑娘现在就要答案！"
蝉声倏地停了。
茶寮外传来货郎叫卖冰碗的吆喝，许梓岳望着近在咫尺的容颜，喉间干涩："答案便是..."他倏地偏头，吻落在她攥着血书的指节，"从你八岁打跑抢我馒头的乞儿时，我便想着...这般凶悍的姑娘，定要娶回家镇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