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许丙寅捏着字条,眼眶发酸,"国公爷连咱们要种什么都打听着......"
苏翠娥望着官道尽头渐暗的天光,忽然想起那人喝汤时微微翘起的唇角。风雪卷着爆竹碎屑扑在脸上,她转身合上门:"把匣子锁进地窖,等开春......"
余下的话散在风里,许丙寅却瞧见娘亲耳根泛起的薄红。他摸着怀里温热的红封,里头分明是张百两银票——够买三头耕牛,再翻修整座院子。
是夜,苏蝉衣趴在炕头数铜板:"二哥,你说国公爷是不是......"
"小孩子别瞎琢磨!"许丙寅往灶膛添了把柴,火光映得他眉眼发亮,"娘自有主张。"
灶膛里柴火噼啪炸响,苏翠娥往铁锅里又添了半瓢水。外头堂屋传来碗筷轻响,小女儿银铃似的笑声混着男人低沉的应答,顺着门缝直往她耳朵里钻。
"国公爷您尝尝这腊肉!"许丙寅笨拙地夹起酱肘子,油汪汪的肉块在筷尖颤巍巍晃悠,"我娘天不亮就起来蒸的。"
青瓷碗里转眼堆成小山。叶锦策忙用掌心虚掩碗口:"叫叶伯伯就成,再喊国公爷,这饭可吃不香了。"他眼角余光扫过门帘,外头雪地上印着几串零乱的脚印,"你们娘亲忙活一上午......"
"我去喊!"苏蝉衣蹦下条凳,红头绳上的铜钱叮当乱响。小姑娘早盼着有个爹爹,前日还偷偷用灶灰给叶锦策画过胡子。
苏翠娥正往围裙上擦手,冷不防被女儿拽了个趔趄。堂屋八仙桌上,叶锦策面前青花碗里的菜尖冒着热气,倒像座供奉土地爷的小庙。她别开脸:"灶上还煨着鸡汤......"
"大年节的,哪有主家不上桌的道理。"叶锦策起身挪出条凳,玄色锦袍扫落几粒花生壳。他袖口沾着许丙寅方才倒酒溅出的酒渍,倒比初见时那副冷硬模样添了烟火气。
顾二喜端来最后一道醋溜白菜,瞧见婆母耳根泛红,忙打圆场:"娘做的酸笋最下饭,叶伯伯定要尝尝。"
饭桌上渐渐活泛起来。苏蝉衣叽叽喳喳问京城有没有会喷火的杂耍,叶锦策便说起漠北篝火晚会上,胡商踩着烧红的铁板跳舞。许丙寅听得入神,连扒拉了三碗米饭。
雪粒子扑簌簌打着窗纸,苏翠娥望着小儿女发亮的眼睛,喉头突然发紧。去年除夕许丙寅还蹲在门槛上抹眼泪,说学堂里有人笑话他没爹。
"翠娥妹子。"叶锦策从怀中取出卷泛黄的画像,"这位王大夫,你可认得?"
画像中人眉间有颗朱砂痣,正是当年给许家接生的游方郎中。苏翠娥指尖发凉,那夜血水染红半床被褥,王大夫盯着她突然说"借尸还魂"时的神情,二十年过去仍历历在目。
"秘方......"她盯着画像右下角"裘千仞师兄"的题字,瓦罐里煨着的药香忽然变得刺鼻,"是梦见的。"
叶锦策摩挲着茶碗沿口,青瓷映得他眉间褶皱愈深。那日昏迷中见到的女人,分明穿着异族服饰在琉璃窗前敲打古怪铁盒,醒来后却见苏翠娥粗布荆钗立在药炉前。
"地动前三天,我梦见房梁塌下来压断丙寅的腿。"苏翠娥声音发颤,指甲掐进掌心才止住战栗,"醒来就拉着全家住进瓜棚。"
许丙寅扒饭的筷子顿在半空。那日他还埋怨娘发癔症,谁知当夜地龙翻身,自家土坯房当真塌作废墟。
……
叶锦策将马鞭绕在指尖转了两圈,檐下灯笼的光晕染在他玄色大氅上。苏翠娥攥着门框的手指节发白,他反倒笑出声:"往后有事便来寻我,老天待我不薄。"这话说得含糊,三十好几的人耳根子竟有些烫。
廊下冰棱子"啪嗒"滴着水,正落在苏翠娥绣鞋尖。她往阴影里缩了缩:"国公爷的好意民妇心领了,只是这天色......"
"压岁红封。"叶锦策变戏法似的摸出五个红纸包,上头墨字还泛着潮气,"你若不接,我就挨个敲窗再发一回。方才小五扒着门缝偷看,吓得红封都掉雪堆里了。"
苏翠娥还没回过神,那叠红封已塞进她掌心。马蹄声碾着薄冰渐远,她借着灶膛余火拆开红封——五张簇新的百两银票硌得指尖发颤。东街王掌柜家过年发红封,最大的也不过五钱碎银。
"娘!"苏蝉衣抱着描金漆盒从厢房探出头,"叶伯伯送的点心会发光!"漆盒里码着琥珀色的饴糖,裹着层霜似的糖粉,在烛火下竟真泛着莹光。
顾二喜正把青瓷罐往橱顶藏:"这罐碧螺春够咱家吃三年,邓师爷说过,一两茶叶抵得上一石米。"
"给邓姐姐送些去。"苏蝉衣捏着块梅花酥往嘴里塞,含糊道,"上回她给的芝麻糖,小五藏在枕头底下都招老鼠了。"
苏翠娥拍掉女儿衣襟上的渣子:"明日拜年记得换那件杏红袄子。零钱匣子在炕柜第三格,不许超过......"
"知道知道,二两银子嘛!"苏蝉衣猴儿似的攀住娘亲胳膊,"可叶伯伯给了压岁钱,娘亲是不是也该......"她拇指食指搓得飞快,腕上银镯叮铃作响。
苏翠娥戳她脑门:"五两银子交给你姐管,敢乱花就等着吃腌菜过正月。"说着又摸出个青布包塞给顾二喜,"你们屋的。"
许丙寅把布包推回来,从怀里掏出个鹿皮袋抖得哗啦响:"许金水藏的私房,拢共十二颗金豆子。"他盯着袋口冒尖的金光冷笑,"够买他半条命了。"
顾二喜接包裹的手直打颤,苏翠娥一把按在她手背上:"开春请个西席,将来孩子开蒙用得上。"见儿媳要把青布包往怀里揣,又补了句,"钱匣钥匙在灶王爷画像后头,急用就去取。"
梆子敲过三更,苏蝉衣还趴在窗边数星星。远处突然炸开朵金牡丹,映得她眸子亮晶晶的:"娘!城里放烟花了!"
苏翠娥拢紧女儿肩头的棉袄。去年这时候,许金水正揪着她头发往墙上撞,说大过年的晦气。今年灶上有炖得酥烂的肘子,梁下挂着腊肠,五个孩子在新糊的窗纸后头叽叽喳喳。
"轰——"又一簇银柳蹿上天,碎成漫天星子。苏蝉衣突然转身搂住她脖子:"娘,往后的年都这么过好不好?"
鸡叫头遍时,雪地上已覆满红炮衣。邓凌裹着狐裘在篱笆外跳脚:"苏姨新年好!我爹让我送年糕,还热乎着呢!"她身后小厮抱着摞红纸包,最上头那封印着"松鹤堂"——镇上最贵的药铺戳子。
左邻右舍的门"吱呀"挨个开了。张屠户拎着条五花肉晃过来:"苏娘子,给娃们添个菜!"李货郎塞来两串糖葫芦:"上回多亏您报信,要不我那车货早让山匪劫了。"
日头爬过东山头时,苏翠娥腕上已挂满红绳——栓子的娘给编的平安结,王阿婆求的送子符,连村口瞎眼刘婆子都摸过来,往她兜里塞了把炒南瓜子。
顾二喜数铜钱数得指尖发黑,抬头见婆婆倚着门框笑。阳光漏过她新绾的发髻,在青砖地上淌成条金溪。许丙寅蹲在井边刮鱼鳞,突然说了句:"娘,您该多笑笑。"
……
灶膛里的炭火还煨着砂锅,鸡汤的浓香顺着锅沿往外溢。顾二喜捧着青花大碗跨过门槛,热汤在碗沿荡出细碎的金圈。她新裁的葱绿袄子蹭了层白面,这是今早特意换的——嫁进来三年,头一回穿没补丁的衣裳。
"娘尝尝这鸡腿。"顾二喜将汤碗往苏翠娥跟前推,油星子溅在红漆木桌上,"昨儿夜里炖了三个时辰,骨头都酥了。"她指甲缝里还沾着拔鸡毛时蹭的血丝。
苏翠娥正要夹鸡腿,小女儿苏蝉衣突然伸筷按住:"二嫂吃这个!"油亮亮的鸡翅落在顾二喜碗里,"上回你教我绣的喜鹊,王婶子见了直夸呢。"
许丙寅闷头扒拉着面条,突然被热汤呛得直咳嗽。顾二喜忙给他拍背,袖口滑落时露出手腕上淡青的淤痕——腊月里浆洗衣裳落下的冻疮还没好全。
"都吃都吃。"苏翠娥拿木勺搅动汤锅,乳白的汤面上浮着枸杞红枣,"开春抱两窝小鸡崽,往后顿顿有肉吃。"
院外突然响起马蹄踏雪声。邓家马车辘辘停在篱笆外,车帘一掀,邓凌裹着猩红斗篷跳下来,发间金步摇晃得人眼花:"姨!借两个妹妹逛庙会去!"她踩着鹿皮小靴蹦进堂屋,怀里抱着的糖瓜纸包簌簌落着糖霜。
苏佩兰往妹妹荷包里塞碎银子时,瞥见叶锦策立在柿子树下的身影。玄色大氅上积了层薄雪,倒像尊石像。自打国公爷在榆钱巷赁了宅子,这株柿子树都快被他盯出窟窿来了。
"娘真不跟我们......"苏蝉衣话没说完就被姐姐拽上马车。车轱辘碾过积雪时,邓凌探出头喊:"叶伯伯要看好我姨啊!"
顾二喜攥着二两银子站在灶房门口,新纳的千层底棉鞋在雪地上印出浅浅的纹路。她想起出嫁那日,踩着露脚趾的绣鞋跨火盆,如今掌心躺着块温热的银锭子,鼻尖突然发酸。
"去扯块花布。"苏翠娥往她手里塞了个暖手炉,"西街刘记新到了杭绸,配你这条葱绿裙子正好看。"
许丙寅蹲在屋檐下磨柴刀,闻言闷声道:"娘一个人在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