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娥姐可不能啊!"村长家大儿媳慌得打翻染料盆,蓝汁子泼在许木达媳妇新做的绣花鞋上,"往后谁再乱嚼舌根,我撕烂她的嘴!"这婆娘前儿还跟人编排苏翠娥克夫,眼下倒装起好人。
族长老伴抖着三寸金莲过来打圆场:"他婶子消消气......"话没说完让章淑芬拿笤帚拦住:"您老上回说翠娥姐命硬克亲,这会子倒来充菩萨?"
被辞退的妇人叉腰骂街:"破鞋摆什么谱!国公爷指不定哪天就......"话没说完让许蝉衣泼了盆浆洗水。小丫头趿拉着露趾布鞋,鞋面上歪歪扭扭绣的忍冬花沾了泥。
苏翠娥拽住要扑上去的章淑芬:"狗咬你一口,还能咬回去?"她摸着袖袋里硬邦邦的房契——这是前日托屠管家在县城相中的铺面,就在章大锤铁匠铺斜对过。
日头偏西时,娘俩蹲在田埂摘马齿苋。苏翠娥掐了把嫩芽塞嘴里:"淑芬,我想带丫头们去县城。"她腕上的银镯子碰着陶罐叮当响,这是用杜玉的鎏金簪熔了打的。
章淑芬把装酸浆的瓦罐往地上一墩:"正好!二柱先生说县学要招蒙童......"她突然压低嗓门,"许金水昨儿爬着去求里正作保,说要重考功名!"
"他倒是属王八的——"苏翠娥笑着往罐里撒粗盐,"挨了二十杀威板还能扑腾。"马齿苋腌出的汁水染绿指甲,像极了那年许金水中举时,她熬夜染的绿绸带。
河堤上传来许丙寅的怒骂。顾二喜举着烧火棍追打许庚辰:"再敢来借粮,仔细你的皮!"新媳妇腕上的绞丝银镯晃人眼,这是前日当掉杜玉的翡翠耳坠换的。
苏翠娥望着河对岸的官道,那里有屠管家留下的车辙印:"国公爷的情分咱得记着......"她突然攥紧章淑芬的手,"往后在县城开绣庄,你做二掌柜!"
暮色里,许家老宅飘出焦糊味。许辛酉蹲在灶膛前烧族谱,火舌卷着"许金水"三个字,像极了那年泥石流冲毁的庄稼。最大的女娃攥着半块硬馍蹲在墙角——这是用杜玉的银簪跟货郎换的。
苏翠娥这回可不是嘴上说说,任是村长跟族长轮番上门劝,好话歹话说尽,愣是撬不开她那张嘴。两个老辈气得直跺脚,偏生拿这倔婆娘没半点法子。
三日后屠管家来收绣活时,当真连半匹布料都没捎来。村头老槐树下聚着的人堆眼见着管家身后的马车空荡荡,登时炸开了锅。许木达家那婆娘前些日子还在吹风,说什么知府千金要在村里办绣坊,可谁不知道她小叔子许金水早跟官家闹掰了?这头苏翠娥明明有门路却撂挑子,简直是要断了全村妇人的活路。
"屠大人..."有个胆大的妇人蹭到马车跟前,攥着衣角赔笑:"往后咱们还接活计不?"
屠管家眼皮子一掀,马鞭在掌心敲得啪啪响:"哪来的村妇这般没规矩?见着本官不跪,按律该打三十板子!"这话惊得那妇人扑通跪在黄土地上,抖得筛糠似的。周遭看热闹的妇人们见状,有跟着跪下的,也有撒腿往家跑的,眨眼功夫树底下就剩几片打着旋的落叶。
这三天许大锤可没闲着,替苏翠娥在县城西头寻摸到间铺面。虽说离正街隔了两条巷子,可后头带着三间瓦房的小院,一年统共三十两的租金。等这批货交完拿到工钱,苏翠娥当场就给大家伙结清了工钱。屠管家领着人前脚刚走,妇人们攥着铜钱你看我我看你,到底没敢多嘴问什么。
"丙寅啊。"苏翠娥把最后两吊钱塞进粗布荷包,转头对蹲在门槛上的二儿子说:"往后这屋场田地就交给你和二喜了。"话音未落,正在纳鞋底的顾二喜针尖戳了手,血珠子洇在青布面上:"娘要搬走?"
许丙寅腾地站起来,拳头攥得指节发白:"谁敢嚼舌根,我撕了他的嘴!"这些日子他下地都绕道走,就怕听见那些"许家老二逼走亲娘"的闲话。
"收收你这炮仗脾气!"苏翠娥瞥见二儿媳发红的眼眶,叹口气把荷包塞过去:"工钱二喜收着,别让这混小子沾手。蝉衣和佩兰跟我去县城住,你们得空就来。"
许丙寅突然噗通跪下,脑门磕在青砖地上咚咚响:"娘别不要我!我往后天天跟大锤叔学打铁,再不跟人拌嘴..."三十岁的汉子哭得鼻涕眼泪糊了满脸,两手死死抱住他娘的粗布裙角。
许蝉衣搂着小妹往屋里缩,既可怜二哥又怕娘改主意。前日娘带她们去县城瞧过,女学堂的朱漆大门上刻着"德言容功",里头飘出来的读书声比村口溪水还清亮。娘说识了字就能学看账本,比在村里听那些"赔钱货"的闲话强百倍。
"各人有各人的缘法。"苏翠娥摩挲着儿子刺手的短发,恍惚又见着上辈子那张草席卷着瘦骨嶙峋的身子往乱葬岗拖。胸口像压了块浸水的棉被,喘口气都带着血腥味:"二喜才是你的家。"
许丙寅的嚎哭惊飞了屋檐下的家雀,扑棱棱的翅膀声里,苏翠娥把两个闺女的包袱塞进驴车。车轱辘碾过晒得发白的土路时,她没敢回头望。
许丙寅的指节攥得推车麻绳咯咯响:"娘,我跟着去搭把手,重活我来干。"
苏翠娥将最后个包袱扎紧:"县里铺子挨着你大锤叔的肉铺,用不着你。"春阳晒得她鬓角汗津津的,两只黄狗在车轱辘边打转。
顾二喜捧着荷叶包追出来:"娘,煮了二十个鸡蛋路上垫......"话音未落,许丙寅突然跪下抱住推车:"我不起来!"
"起来!"苏翠娥掰儿子手指,"别叫你媳妇难做。"许佩兰扯着阿姐衣袖躲到樟树后,许蝉衣的绣鞋碾着满地鸡毛——昨儿娘说这些家禽全留给哥嫂。
章淑芬啐掉嘴里草茎:"丙寅你要真孝顺,就把那两只看门狗喂壮实。"她拍开推车上旧陶罐,"这些破烂带去做甚?县里碗碟都是青花瓷!"
村口老槐树下早聚了三姑六婆。王寡妇挎着菜篮尖笑:"哟,许家嫂子这是要搬金窝去?"她身后探出二旺娘油光光的脸:"听说翠娥要和离?啧啧,许秀才可是童生老爷阿....."
"让开!"章淑芬推车撞开人群。车轱辘碾过晒场鸡粪,溅得婆子们跳脚骂。苏翠娥解下头巾擦汗,露出耳后陈年淤青——那是许金水上月醉酒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