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丙寅跑得满头热气,棉袄领子都扯开了:"娘!县衙的人敲锣打鼓往咱家来,抬着块扎红绸的匾,上头写着'英雄妇'!"
苏翠娥正在灶台前搅着苞米糊,木勺磕在铁锅沿上"当啷"一声:"啥英雄妇?别是弄错了人家。"
"错不了!"许丙寅抓起葫芦瓢灌了半瓢凉水,"我亲眼见衙役在咱家巷口拐弯。娘您忘了国公爷说......"
话没说完就被苏翠娥瞪回去。这时东厢房传来裘神医沙哑的笑声:"苏娘子,老夫早说晋国公是铁了心要抬举你。"老神医盘腿坐在炕桌边,就着腌萝卜喝烧刀子,酒盅在粗陶碗沿上敲得叮当响。
许丙寅凑过去给裘神医满上:"要我说娘就是太谨慎,这好事......"
"外头起风了。"苏翠娥突然打断儿子,手指无意识地揪着围裙边。铜锣声混着唢呐穿过土墙,惊得院里芦花鸡扑棱棱飞上柴垛。
苏蝉衣提着裙角从后院跑来,辫梢沾着草屑:"县太爷的轿子到村口了!邓大人说让娘预备接圣旨!"小姑娘脸蛋红扑扑的,手里还攥着半把喂驴的干草。
"圣旨?"苏翠娥腿一软,扶住门框才没坐在地上。裘神医"哧溜"喝了口酒:"慌啥?当年在漠北,老夫还接过突厥可汗的降书呢。"
许丙寅已经蹿上房梁挂鞭炮,竹梯被他踩得吱呀乱响。顾二喜抱着两挂红炮仗从库房出来,险些被门槛绊个跟头。苏蝉衣忙翻出过年才穿的绛色襦裙往娘身上比划:"要磕头谢恩的,娘快换......"
"来不及了!"邓县令的皂靴踏进院门,官袍下摆沾着泥点子。他红光满面地指挥衙役摆香案,转头看见苏翠娥还系着灰扑扑的围裙,急得直拍大腿:"苏娘子快跪下!面朝北!"
苏翠娥慌慌张张要解围裙带子,越急越扯成死结。裘神医拎着酒壶晃过来,银针在结扣上一挑:"别慌,皇上又瞧不见你衣裳。"
院外围观的村民挤得水泄不通,王寡妇抱着孙子骑在墙头:"翠娥这是要当官夫人了?"隔壁张铁匠咂嘴:"没听说是英雄妇?八成是地动那事儿......"
许丙寅点燃炮仗跳下梯子,硫磺味混着青烟漫开。邓县令抖开黄绸圣旨,尖着嗓子念:"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满院子扑通扑通跪倒一片。
苏蝉衣偷眼瞧娘的后背,见那围裙带子还歪歪扭扭挂着,急得直拽顾二喜袖子。顾二喜冲她挤眼睛,示意看裘神医——老头儿盘腿坐在磨盘上啃烧鸡,油手在衣襟上蹭了蹭,算是给皇上面子没出声。
"......特赐'忠义仁勇'匾额,享八品诰命俸禄。"邓县令卷起圣旨时,苏翠娥还保持着叩头的姿势。许丙寅捅捅她胳膊:"娘,该谢恩了。"
"谢、谢主隆恩......"苏翠娥嗓子发紧,抬头时正看见衙役们卸下朱漆金字的匾额。阳光照在"忠义仁勇"四个字上,晃得她眼前发花。
裘神医不知何时凑到香案前,就着供桌上的酒壶喝了一口:"这匾额倒是结实,够当门板使。"邓县令刚要瞪眼,见是老神医,又堆起笑:"您老说笑了,这是御赐的......"
外头忽然传来马蹄声,晋国公的亲兵翻身下马,捧着个雕花木匣:"国公爷让送来的贺礼。"许丙寅抢着揭开匣盖,里头躺着支点翠凤头钗,在日头底下泛着幽幽蓝光。
苏蝉衣"呀"地叫出声,被顾二喜拽了下衣角。苏翠娥盯着那抹蓝色,忽然想起地动那晚晋国公铠甲上的冰霜。当时他策马立在废墟前,也是这样幽暗的光。
"娘!快看这个!"许丙寅从木匣夹层抽出张地契,"京郊五十亩上等田!"邓县令踮脚瞧见地契上的红印,倒吸口凉气——那可是皇庄的地界。
裘神医用油乎乎的袖子擦擦嘴,冲苏翠娥挑眉:"怎么样?老夫早说那小子......"
"裘老!"苏翠娥急急打断,耳根烧得比匾额上的红绸还艳。院墙外看热闹的孩童突然齐声唱起来:"英雄妇,穿红布,国公爷送来金宝库......"
青石板上的积雪被马蹄踏成泥浆,邓县令翻身下马时,腰间玉佩撞在"英雄妇"鎏金牌匾上叮当作响。苏翠娥攥着绸缎包裹的诰命文书,指节被北风吹得泛白。
"苏娘子,这匾额是挂院里还是堂前?"师爷捧着朱砂砚台提醒,"按规制该在正门......"话没说完就被许丙寅打断:"县尊大人,先挂铺子门口成不?等俺娘买了新宅子再挪!"他裹着掉絮的棉袄,袖口还沾着前日施粥的米浆。
邓县令捋着山羊须笑:"有国公爷的面子,圣上岂会怪罪。"他特意扫了眼粮铺二楼的雕花窗——那里半个月前就杵着个玄色身影,此刻却空荡荡的。
许丙寅立刻抽出火折子,青烟刚起,老于已经扛着竹竿挑起两挂红炮。硝烟裹着碎雪扑进门槛,苏翠娥盯着牌匾上"贞烈淑慧"四个金字,恍惚看见亡夫许金水被褫夺功名那日,官差也是这样噼里啪啦砸了许家祠堂。
"娘,您手咋这么凉?"顾二喜将铜手炉塞过来。小媳妇发间的木簪是新削的,还带着松脂清香——这是今早苏翠娥用施粥剩的柴火给她刻的。
裘神医杵着药锄从后院转出来,蓑衣上结满冰碴:"苏娘子这是嫌老夫开的安神汤太苦?"他故意晃了晃腰间葫芦,二十三种药材泡的酒香混进硝烟里,"要我说,该在牌匾下挂串红辣椒,镇邪!"
哄笑声中,苏翠娥摸着绸缎上凹凸的金线,指尖传来细微的刺痛。檐角积雪被震得簌簌落下,砸在"苏记粮铺"的招牌上——三个月前这里还是当铺,如今却堆满赈灾剩下的糙米。
"往后见官不跪,赋税全免,比举人老爷还威风!"许丙寅掰着手指头数,冻裂的指甲缝里还嵌着修河堤时的黑泥。他突然扯嗓子喊:"伙计们把糖饼搬出来!"二十几个流民装扮的帮工应声掀开草帘,抬出三筐掺了碎核桃的饴糖块。
苏翠娥望着街边瑟缩的乞儿,突然将整筐糖推给顾二喜:"给孩子们分分,记得东头王寡妇家多送两包。"转头瞪着许丙寅:"你要敢回村显摆,就滚去跟你爹住!"
"娘!我就想请国公爷......"许丙寅话没说完,二楼突然传来瓦片碎裂声。众人抬头,只见玄色衣角闪过窗棂,半块松墨砸在雪地里——正是国公爷批公文常用的那方砚台。
裘神医用银针挑起块饴糖,突然朝二楼掷去:"楼上那位,甜掉牙的要不要?"糖块撞在窗框上,不偏不倚落进某人掌心。二十年的老军医,手上准头比年轻人还利索。
章淑芬就是这时候挤进来的。她裹着掉色的红棉袄,发间银簪歪斜,手里还攥着啃了一半的冻梨:"姐!听说你要当官太太......"话没说完,人群里冒出个阴阳怪气的声音:"许铁匠家救灾出了五个劳力,怎不见得牌匾?"
粮铺霎时寂静,二十几个帮工同时攥紧扁担。章淑芬抄起门后的笤帚,三步并作两步冲到街心:"张二狗你婆娘偷汉子的烂嘴还没撕烂呢?我姐给大伙发粮那会,你躲地窖数铜板怎么不吭气?"
雪粒子扑簌簌砸在"英雄妇"牌匾上,张二狗缩着脖子往人堆里钻。章淑芬抡圆笤帚扫起雪沫子:"王麻子你笑什么笑?上回你家崽子发热,不是我姐赊的药?"冻硬的笤帚头擦着王麻子耳根飞过,在墙上撞出个雪坑。
苏翠娥正要劝,二楼突然泼下半盏热茶。青瓷盏在章淑芬脚边炸开,滚水融了积雪露出青石板——石板上赫然刻着"许记当铺"的旧字痕。众人噤声,都知道这是国公爷惯用的青花盏。
"都散了。"邓县令突然翻身上马,"苏娘子记得三日后去县衙领俸米。"他甩鞭时特意指了指西南方,那里有队官差正往许家村方向去——许金水新纳的妾室,昨儿个刚卷了细软跑路。
暮色爬上牌匾金边时,苏翠娥独自蹲在门槛擦洗石板。冰水里映出二楼晃动的烛火,忽明忽暗像极了她初见国公爷那晚的篝火。许丙寅突然从后院探出头:"娘,炖了野山菇......"
"给你裘叔送去。"苏翠娥打断他,掏出荷包扔过去,"顺便买半斤艾草,二楼窗棱该熏虫了。"铜钱砸在雪地里叮当响,许丙寅摸着后脑勺嘀咕:"腊月天哪有虫子......"
灶膛里的火苗"噼啪"爆了个火星,苏翠娥往围裙上擦着手,门外道喜的乡邻正散去。章淑芬搓着冻红的鼻尖钻进来,棉帘子带进一股子寒气:"姐!快让我瞅瞅御赐的宝贝!"
裘神医在炕头打盹,酒葫芦歪在炕桌上。章淑芬蹑手蹑脚凑到香案前,手指尖刚触到明黄绸缎,又像被烫着似的缩回来:"哎呦我的娘!这绸子比三伏天的日头还金贵!"
苏翠娥笑着拍她后背:"摸就摸了,皇上又不会顺着圣旨来逮你。"
"那不成!"章淑芬把手指头举到油灯底下瞧,"这可是摸过圣旨的手,往后给大锤纳鞋底都得金贵三分!"她说着,忽然一拍大腿,"姐你得置办宅子!总不能让皇匾挂在赁来的破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