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里静得吓人,只有角落铜兽香炉里一缕青烟,袅袅婷婷地上升,又被无形的气流揉碎。叶锦策没接话,只是搁下手中的笔,指尖在紫檀木的书案边缘无意识地敲了敲,发出极轻微笃笃的声响,一下,又一下,如同某种倒计时的鼓点。
陈敬忠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目光避开了叶锦策的直视,投向窗棂外庭院里一株开得正盛的西府海棠。那花红得刺眼,像泼洒开的血点子。“现在人死在那里,”他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近乎耳语的沙哑,“于情于理,我都得往上递个话,报上去。”他顿了顿,终于把视线转回来,直直看向叶锦策,“就卡在这儿了,国公爷。这事儿……跟那事儿,它扯着筋、连着肉啊。”话说到此,戛然而止。他不再往下点明,但那双眼睛里沉甸甸的分量,全是心照不宣的暗示——许梓岳咬着顾双喜那案子不放,如今他爹许大锤就在军械库当值,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一个活生生的人,被“失手”打死了。物证人证,铁板钉钉。
叶锦策眸色骤然一深,如同冬日寒潭骤然结冰。他缓缓靠向椅背,指节抵着眉心,用力揉按了几下,仿佛要将那骤然涌起的怒意与烦恶按回深处。半晌,他才沉沉开口,声音里听不出情绪:“知道了。你那边……先压一压。容我两天,不,三天。”
“国公爷……”陈敬忠欲言又止,最终只是重重一抱拳,“卑职明白。三天。”他起身,动作利落却带着无法卸去的沉重,转身大步离去,袍袖带起一阵微弱的风,搅动了书房内凝滞的空气。
陈敬忠一走,叶锦策立刻起身,步履如风,穿过几重垂花门,径直来到府衙后院许梓岳暂居的签押房。门虚掩着,他一把推开。
一股浓重的墨味混杂着隔夜灯油的焦糊味扑面而来。许梓岳伏在案上,几乎被淹没在堆积如山的古籍、卷宗和散乱的纸张里。听到动静,他猛地抬起头,布满蛛网般红血丝的眼睛里,是几乎要喷薄而出的焦灼和难以置信。他手里还死死攥着一卷发黄的《大周刑律疏议》,指关节因用力而泛白。
“国公爷!”许梓岳的声音嘶哑得像被砂砾磨过,“我不信!打死我都不信!我爹那性子,执拗是执拗,可手上分寸最重!他怎么可能下死手把人活活打死?这分明是有人设好了套子,就等着他往里钻!他们这是怕了!怕我揪着顾双喜的案子不放!”他猛地站起身,带倒了一摞书,哗啦啦散落一地,他却浑然不觉,只是死死盯着叶锦策,“他们想用我爹的命,堵我的嘴!”
叶锦策看着他布满血丝的眼,看着他因彻夜煎熬而深陷的眼窝和青灰的脸色,心头如同压了一块浸透水的棉絮,沉甸甸又透不过气。他走上前,绕过满地狼藉的书册,宽厚的手掌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重重按在许梓岳微微颤抖的肩上。
“梓岳,”叶锦策的声音低沉而凝重,每一个字都像投入深潭的石子,带着千钧的重量,“你我心里都清楚,这案子背后,盘根错节,牵扯的绝不是一条人命那么简单。它是一张网,铺天盖地。你爹卷了进去,就是那网上的一个结,一个死结!”他手上的力道加重,仿佛要将某种残酷的现实透过掌心压进许梓岳的骨头里,“只要他沾了手,动了那人,不管是不是冤枉,这条命,就得算在他头上!你我都插不进手去,那是军营!壁垒森严!人证物证,桩桩件件都摆在那里……孩子,这早已不是一个案子了。”
叶锦策的目光锐利如刀,直刺许梓岳眼底:“这是一场你死我活的角力!你想做那捅破这天、为天下受屈女子开一条生路的第一人?那要付的代价,血流成河!尸骨成山!你我此刻,根本算不清!”
许梓岳肩膀猛地一塌,像是被最后一根稻草压垮的骆驼。他踉跄着后退一步,脊背重重撞在冰冷的书架上,震得几卷书摇摇欲坠。他抬起双手,十指狠狠插进自己汗湿的发间,用力抓着,仿佛要将那沸腾的、无处宣泄的愤懑和无力感从头颅里抠出来。“为什么……”他声音破碎,带着濒临崩溃的哭腔,从紧咬的牙关里挤出来,“他们为什么非要这样逼我?谁家没有儿女?谁家没有姐妹?就不能……就不能设身处地想想吗?将心比心,就那么难吗?”他像一头被逼到绝境、伤痕累累的幼兽,徒劳地发出最后的悲鸣,每一个字都浸透了血泪。
叶锦策看着眼前这几乎被重压碾碎的青年,胸中翻涌着复杂的情绪,有痛惜,有无奈,更有一种深沉的无力。他只能再上前一步,那只按在许梓岳肩头的手,此刻传递的已不再是重压,而是微弱的支撑。“梓岳,”他的声音放缓了些,却依旧沉重,“你太累了。回去,好好歇一歇。什么都别想,睡一觉。”
许梓岳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里一片空洞的茫然:“歇?我爹……”
“我跟那边说好了,”叶锦策截断他的话,语气不容置疑,“三天。我们还有三天时间。”
“三天……”许梓岳喃喃重复着,像溺水的人抓住一根浮木,眼神却依旧涣散。那巨大的数字悬在头顶,既是希望,也是更深的绝望。
浑浑噩噩,脚步虚浮。许梓岳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县衙那扇沉重的朱漆大门的。午后刺目的阳光兜头浇下,晃得他眼前一阵阵发黑。街市上的喧嚣——小贩的叫卖、骡马的嘶鸣、孩童的嬉闹——潮水般涌来,却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模糊不清,只剩下嗡嗡的、令人烦躁的背景音。他只想回家,那个能暂时隔绝外面腥风血雨的地方,那个有娘在的地方。
推开自家那扇熟悉的、漆皮有些剥落的院门,一股沉重的压抑感扑面而来,比县衙那间堆满案牍的签押房更甚。院子里静悄悄的,往日里章淑芬那利落的大嗓门和弟弟臭蛋咯咯的笑声都消失了。只有风吹过墙角那棵老槐树,发出沙沙的轻响,更添几分死寂。
许梓岳的心猛地往下一沉。他绕过影壁,脚步放得更轻,一步步挪向堂屋。
屋门半开着。他一眼就看到了屋里的情形。
母亲章淑芬背对着门口,坐在一张小马扎上。她怀里紧紧搂着五岁的弟弟臭蛋,身体微微佝偻着,肩膀以一种极其细微的幅度,难以抑制地轻轻抽动。没有哭声,只有死一般的寂静。臭蛋小小的脑袋埋在她胸前,似乎睡着了,一只胖乎乎的小手还无意识地抓着章淑芬的衣襟。
许梓岳的呼吸瞬间窒住。他停在门槛外,像被钉在了原地,脚下生了根。屋内那无声的悲恸,像一把钝刀子,狠狠剜着他的心。
就在这时,章淑芬似乎觉察到了门口的光线变化,猛地一僵。她飞快地抬手,用粗糙的手背在脸上胡乱抹了两把,动作仓促而用力。然后,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像是在给自己打气,抱着臭蛋转过身来。
脸上还残留着未擦净的泪痕,眼泡红肿,嘴角却努力地向上扯出一个无比生硬的笑容。“儿子,回来啦?”她的声音带着一种竭力伪装出来的轻快,却掩不住那浓重的鼻音和不易察觉的颤抖,“没啥事儿!就你弟弟,皮猴子一个,刚才在院子里疯跑,摔了个大马趴,膝盖都蹭破皮了!这不,正抱着他心疼呢!这臭小子,皮实得很,摔了也不哭!你要吃啥?娘给你做去!”
她语速极快,像是要把所有的不安和悲伤都用话语冲走。怀里的臭蛋被这动静弄醒了,迷迷糊糊地揉着眼睛,小嘴一瘪,似乎要哭。章淑芬赶紧颠了颠他,哄道:“臭蛋乖,娘没哭,哥哥回来了,高兴着呢!你看,哥哥回来了!”
许梓岳只觉得一股巨大的酸涩猛地冲上鼻腔,直逼眼眶。他死死咬住口腔内壁,用尽全力压下那几乎要夺眶而出的热意,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才挤出一点声音:“娘……我想吃肉丝面。不要放葱花。”他的声音干涩得厉害。
“哎!好!好!娘这就给你做!”章淑芬像是得了什么赦令,立刻抱着臭蛋站起身,动作麻利地将还有些懵懂的小儿子往许梓岳怀里一塞,“臭蛋,去,陪着你哥哥玩会儿!记着娘的话,摔倒了不怕,爬起来拍拍灰,咱还是好汉一条!”她飞快地说完,不敢再看儿子一眼,转身就一头扎进了灶房,仿佛那里是唯一的避风港。
小小的身体带着温热的奶香气撞进怀里。许梓岳下意识地抱紧了弟弟。臭蛋仰起小脸,那双黑葡萄似的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许梓岳的脸,带着孩童特有的、不谙世事的纯真探究。他伸出胖乎乎的小手指,小心翼翼地碰了碰许梓岳布满红血丝的眼角。
“哥哥,”臭蛋的声音软糯,带着点刚睡醒的懵懂,“你的眼睛好红好红,跟兔子一样。你也跟娘一样,偷偷哭鼻子了吗?”他歪着小脑袋,一脸认真,“我摔倒都没哭哦!娘说破了点皮,不碍事!一点都不疼的!”他挣扎着从许梓岳怀里溜下来,噔噔噔跑到堂屋角落一个旧藤条箱前,使出吃奶的劲儿把它拖出来,哗啦一下掀开盖子。里面塞满了各种简陋的小玩意儿:磨圆了棱角的小木块、色彩剥落的泥哨、几颗光滑的石子、一个掉了漆的拨浪鼓……
“哥哥!快来!”臭蛋献宝似的,把箱子里所有的“宝贝”一股脑儿倒在院子里的石桌上,“我们玩!玩赢了就不许哭鼻子!”他拿起那个拨浪鼓,使劲摇了摇,发出单调的“咚咚”声,小脸上满是得意,仿佛这声音能驱散所有阴霾。
许梓岳看着弟弟那无忧无虑、试图用全部玩具来“哄”他的模样,心口像是被一只温热又酸楚的手紧紧攥住,几乎喘不过气。他慢慢走到石桌旁坐下,伸手拿起一块冰凉的小木块,指尖摩挲着上面粗糙的纹理。他拉过臭蛋,让他坐在自己膝头,大手轻轻抚摸着弟弟柔软的发顶,动作带着一种近乎诀别的珍重。
“臭蛋,”他的声音低沉而缓慢,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胸腔最深处艰难地挤出来,“你要记住哥哥的话,不管以后发生什么事,都要把爹和娘放在心尖尖上,放在第一位,知道吗?”他顿了顿,目光越过弟弟的发顶,望向灶房门口那道忙碌而紧绷的背影,“如果……如果哪天哥哥不在你身边了,你要替哥哥,好好孝顺他们,保护他们,让他们开开心心的,能做到吗?”
臭蛋困惑地皱起了小眉头,显然无法理解这沉重的嘱托。“哥哥你瞎说啥呀?”他嘟起嘴,小手指戳了戳许梓岳的胸口,“你这不是在吗?就在这儿呀!我肯定孝顺爹娘!也孝顺哥哥!让你们都高兴!”他忽然又想起什么,小大人似的叹了口气,“唉,你们大人的秘密真多。娘刚才也跟我说悄悄话,说不能告诉哥哥。哥哥你也有秘密不告诉我……”他掰着短短的小手指,开始数落自己搞不清的辈分问题,“为啥紫涵姐姐要叫我叔叔?欢欢姐姐又叫我弟弟?小狗娃是哥哥,慧慧就是侄子?我都糊涂啦!”
孩童絮絮叨叨、毫无逻辑的疑问,像一捧清冽的泉水,暂时冲刷着许梓岳心头的阴霾。他扯了扯嘴角,努力想给弟弟一个笑容,却发现脸上的肌肉僵硬得厉害。他放下木块,拿起两颗圆溜溜的石子:“好,哥哥在。臭蛋记住哥哥刚才说的话就行,这是我们的秘密,不要告诉娘,好不好?”
“秘密!懂!”臭蛋用力点头,小脸上满是郑重其事,“拉钩!”他伸出小拇指。
许梓岳伸出小指,勾住那根小小的、柔软的手指,用力晃了晃。孩童指尖的温度,像一道微弱却滚烫的电流,瞬间击穿了他强筑的心防。他猛地低下头,借着整理石桌上那些简陋玩具的动作,掩饰住瞬间模糊的视线和鼻尖汹涌的酸楚。他深吸一口气,再抬头时,脸上只剩下对弟弟的专注:“好,拉钩!玩吧,哥哥陪你。”
他强迫自己暂时放下那沉重的、几乎将他压垮的一切,放下父亲深陷囹圄的绝望,放下前途未卜的凶险,放下那如芒在背的“三天”期限。他拿起一块小木块,和臭蛋一起,笨拙地搭建着摇摇欲坠的“高楼”,听着弟弟稚嫩的笑声在小小的院落里回荡。这声音如此珍贵,又如此脆弱,仿佛下一刻就会被无形的风暴撕碎。在这方寸之间,他贪婪地汲取着这最后的、带着奶香味的安宁。
灶房里飘出诱人的香气,是熟悉的面汤混合着猪油爆炒肉丝的焦香。章淑芬端着两个热气腾腾的大碗走了出来,碗里是堆得冒尖、油光发亮的肉丝面。她脸上挂着刻意舒展的笑容,眼角眉梢的疲惫和红肿却被那蒸腾的热气稍稍模糊了些。
“面好了!香得很!赶紧的,洗洗手来吃饭!”她把面碗放在石桌上,又转身端出两碟小菜:一碟切得细细的咸菜丝,一碟碧绿的烫青菜。她特意把肉丝堆得更高的那一碗推到许梓岳面前,“快趁热吃!你小时候啊,再大的委屈,一碗娘做的肉丝面下肚,保管啥都忘了!”她的声音努力维持着往日的爽利,却藏不住那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
臭蛋欢呼一声,自己爬上石凳坐好,抓起筷子就去够碗里的肉丝。
许梓岳默默洗了手,在石桌旁坐下。他看着眼前这碗面,热气氤氲模糊了他的视线。碗里,是母亲满满当当、毫不掩饰的心疼。
“娘,”他拿起筷子,声音有些发闷,“你也坐下,一起吃。我们三个……好久没这样围在一起,安安稳稳吃顿晚饭了。”他顿了顿,筷子尖无意识地拨弄着碗里油亮的肉丝,喉头滚动了一下,“儿子不孝。”
章淑芬正拿着抹布用力擦着石桌上一块并不存在的污渍,听到这话,动作猛地一僵。她背对着儿子,肩膀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她飞快地用袖子蹭了蹭眼角,再转过身时,脸上依旧是那强撑的笑容,只是眼圈更红了些。
“瞎说八道!”她嗔怪道,声音陡然拔高,像是要用这拔高的调子驱散空气中弥漫的悲凉,“你是天底下顶孝顺的好儿子!这陪不陪娘吃晚饭,算个啥?娘就盼着你啊,在外头平平安安的,吃得饱,睡得香,这比啥都强!”她拉开凳子坐下,拿起筷子,却不去夹面,只是看着许梓岳,目光里是揉碎了的担忧和一种近乎悲壮的豁达,“你想想,那年地动,房倒屋塌,天都塌了半边,咱娘俩抱着臭蛋躲在桌子底下,不也照样嘻嘻哈哈地把最后半块饼子分着吃了?怕啥?天大的事,塌不下来!你爹……”她吸了吸鼻子,声音陡然低沉下去,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你爹是个好人,根子正!你也是!娘信得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