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人”两个字,像两块滚烫的烙铁,狠狠烫在许梓岳心上。他猛地低下头,仿佛再也承受不住母亲那混合着巨大信任和巨大恐惧的目光。他抓起筷子,狠狠戳进那碗堆得冒尖的面里,挑起一大簇,看也不看,囫囵塞进嘴里。
面条滚烫,混着浓重的咸鲜味和猪油的荤香,瞬间充斥了口腔。他机械地咀嚼着,用力地吞咽着,仿佛要将那几乎冲破喉咙的哽咽、那翻江倒海的悲愤、那山一般沉重的绝望,连同这滚烫的食物一起,狠狠咽下去,压进五脏六腑的最深处。额前的碎发垂落下来,遮挡了他此刻所有的表情。只有那剧烈耸动的喉结,和微微颤抖的、紧握着筷子的指节,泄露着内心翻腾的惊涛骇浪。
一滴滚烫的液体,毫无征兆地砸落下来,重重地溅在油亮的汤面上,晕开一小圈深色的涟漪,瞬间消失无踪。紧接着,又是一滴。许梓岳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他埋着头,更加凶狠地扒拉着碗里的面,大口大口地吞咽着。滚烫的汤水混着咸涩的滋味,灼烧着他的喉咙和食道,他却浑然不觉,只将那碗面当作最后的堡垒,唯一的盔甲。
五更梆子敲过第三轮,许梓岳推开老宅掉漆的木门时,身子几乎被晨露浸透了。他瘦削的肩膀挂着三更天的寒气,眼窝深陷得似被人剜了两刀。
“哥!”八岁的臭蛋攥着半块麦饼扑过去,麦麸碎屑粘在嘴角,“娘说吃饭要细嚼慢咽,你太快啦!”
章淑芬枯柴似的手指戳上小儿子的脑门:“这话是治你这馋嘴的!”案板上晾着的小米粥腾起热气,她掰开硬饼摁进粥里推给长子,“狗蛋快吃,吃完了滚去睡觉。”
烛光在许梓岳眼下投出浓重的阴翳。他囫囵灌下半碗滚烫的粥,喉结急促滚动几下,突然被呛得弓腰猛咳,粟米粒溅上洗得发白的青布衣襟。
臭蛋踮脚给他拍背,忽然凑近他耳边:“娘说你是咱家的门脸呢!不像我,她说我黑得像埋灶膛的炭!”
“你懂什么。”章淑芬拽过小儿子往门外推,“儿大十八变,你哥像你这么大时还钻灶膛偷红薯呢。”枯瘦的手又推了把长子,“盆里有热水,去洗洗尘气。”
等澡间水声响起,章淑芬摸出一小截线香点在堂屋神龛旁。安神香苦而涩的气味丝丝缕缕漫出来时,西厢房木门吱呀合拢了。
月光爬上窗纸,屋里油灯还亮着。许梓岳攥着半卷《西魏律例》倒在硬板床上,纸页被汗濡湿的指印拓出深浅褶皱。安神香的白烟缠上帐钩,他紧绷的下颌渐渐松了,手里书卷“啪嗒”跌在泥地上。
臭蛋在隔墙鼾声渐起时,章淑芬推开了国公府角门。
“妹妹来了!”苏翠娥裹着灰鼠斗篷站在滴水檐下,廊下两盏红灯笼被风吹得打转,光影在她脸上割裂成明暗碎片。她抓住章淑芬冻僵的手往暖阁里带,“叶大人露了口风,你们同顾家姑娘撤了诉状,这事便了了。”
暖阁里银霜炭烧得正旺,章淑芬却猛地抽回手:“我儿子宁可拿头撞碎公案,也绝不会在案卷上签字!”
烛芯“哔剥”爆开火花,映得苏翠娥鬓边银簪寒光一闪:“我已派人往知府衙门递过帖子,指挥使夫人称病,知府夫人闭门谢客……”声音在章淑芬骤然灰败的脸色里断了线。那截枯瘦的手指忽然揪住苏翠娥的孔雀纹袖口,指甲几乎嵌进金丝银线里:“姐姐,我要见大锤!”
子时梆子敲过第二轮,诏狱生铁门在绞盘转动中轧轧开启。黢黑的甬道里飘来血腥气混着屎尿的酸腐味,章淑芬的绣鞋踩在滑腻苔藓上,每一步都像踩着刀尖。
许大锤蜷在麦秸堆上,枷锁磨破的手腕凝着紫黑血痂。看清来人时他猛地蹿起来,脚镣在死寂中哗啦炸响:“淑芬?可是儿子出事了?!”
“你儿子好得很!”章淑芬的眼泪砸在栅栏铁锈上,“你这当爹的倒要人头落地了!”
许大锤喉头滚了滚,带茧的巴掌拍在条石墙上:“那混账东西!当初顾家丫头浑身是血被抬进咱家,他眼珠子都烧红了!如今让他当贪官保他老子的命?”干裂的嘴唇扯出笑纹:“咱儿子是青天老爷,青天上能挂个脏秤砣吗?”
隔壁刑房突然传来惨嚎,许大锤被火把照亮的半边脸倏地蒙上青气。枷锁铁链碰撞着,他佝偻的脊梁忽然挺得笔直:“爹娘饿死在灾年时我就发过誓,往后我许大锤的娃,绝不能活成跪着的狗!”
火把噼啪爆着火星,章淑芬看见丈夫浑浊的眼珠里燃着火苗。那火苗燎过她十四年前在洪水里托起的新嫁衣,燎过年年替儿子交束脩的猪头肉,燎过眼前这道锈迹斑斑的铁栅栏。
“可蝉衣还没过门……”章淑芬的指甲抠进木栏缝,“臭蛋前日还问你何时教他打铁花……”
麦秸堆发出簌簌声响。许大锤拖着脚镣退后半步,枷木撞在石墙上咚地闷响。他膝盖砸在烂草席上,结结实实磕下三个头。
“翠娥姐!”沾着草屑的额头抵在泥地上,“许家两根独苗,往后劳您多看顾!”
苏翠娥的斗篷擦过墙壁青苔,伸手去拽时触到他肩骨嶙峋的凸起。许大锤的脊梁却弯成一张拉满的弓:“叫我儿记着——官袍底下要长着百姓的骨头!”
绞盘声再次轧轧响起时,狱卒的呵斥穿透甬道。章淑芬最后抓住丈夫的手,他腕骨黏腻的血痂烙进她掌心。铁门合拢的刹那,许大锤突然扑到栅栏前,嘶吼撞在石壁上轰然回荡:
“拿老子的头骨给咱儿子垫官阶!”
诏狱深巷吞没了尾音,章淑芬在晨曦初露时踉跄栽进官轿。轿帘落下的瞬间,她摊开手掌——三粒带血的麦秸躺在血痕交错的掌心。
城东老宅的鸡开始打鸣时,许梓岳被噩梦惊醒。怀里《西魏律例》的纸页被攥成咸菜干,安神香的灰烬在香炉里积了半指厚。他赤脚冲出西厢房,看见母亲枯坐在晨光里,掌心死死攥着什么东西,指甲缝里渗着褐红的血丝。
“娘?”
章淑芬慢慢摊开手,三粒麦秸混着血污黏在纹路里:“你爹…拿命给你铸了把惊堂木。”
灶膛里的柴灰扑簌簌掉下来,安神香最后的白烟散在微光里,像条斩不断的锁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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寅时三刻的更锣穿透薄雾,许梓岳突然从床榻弹坐起来。怀中《西魏律例》卷册“咚”地砸向地面,溅起的尘埃在破窗透入的微光里浮沉。安神香早已燃尽,唯余香炉里一撮冷灰。
灶间飘来粟米粥的香气,还混着麦麸烤焦的糊味。章淑芬佝偻着背对陶瓮吹火,昨夜沾了淤泥的鞋晾在柴堆旁,鞋底裂缝里嵌着几根枯草。
“娘?”许梓岳赤脚踩在冰冷泥地上。
枯手攥着的烧火棍顿在半空,指关节泛出青白色。章淑芬慢慢转身,晨光里一道血痕从她掌心蜿蜒至袖口。她颤巍巍摊开手,三根带着黑红血污的麦秸粘在龟裂的纹路里:“穿上衣裳,去顾家。”
隔壁屋传来臭蛋迷糊的梦呓:“爹…铁花亮了…”
……
牢房深处,铁栏冰冷。章淑芬的手死死抓着栏杆,指节发白,眼睛红肿却倔强地不再流泪。许大锤隔着栅栏,声音沉得像压着千斤巨石:
“淑芬,听我说。往后遇事,多跟翠娥姐商量。她反对的事情,你绝不能做,记住了吗?”这话像在交代后事。
“我不明白!”章淑芬猛地吼出来,声音嘶哑,“你知道不能做,为什么偏要做?!你让我们娘俩怎么活?就软一次,一次!行不行?”最后一句,已是泣血的哀求。二十年夫妻恩爱,生离死别就在眼前,她的心被活活剜开。
“不行!”许大锤斩钉截铁,目光灼灼地逼视妻子,“淑芬,看着我!这就是许大锤!骨头断了,筋还连着,要我软?除非我咽了气!”他知道暗处有耳朵,每一个字都掷地有声,不容丝毫动摇。
章淑芬绝望地捶打着冰冷的栅栏,仿佛在捶打丈夫坚硬的胸膛。隔着这咫尺天涯,她连一个拥抱都是奢望。苏翠娥不忍再看,转身快步走出牢房,胸口堵得厉害。
牢房外,叶锦策沉默地站着。苏翠娥抓住丈夫的手臂,声音带着颤:“真……真没办法了?”
叶锦策眉头紧锁,压低声音:“卷宗我看了,有蹊跷。但我不能直接插手军务,指挥使大人不会允。眼下,只能尽力保他性命无虞,拖住时间。”
“拖住时间?然后呢?”苏翠娥追问。
叶锦策眼神锐利起来,吐出一个字:“告!”
“告御状?!”苏翠娥倒抽一口冷气,瞬间明白了丈夫的用意,“让淑芬去?可那要脱层皮!她能受得住?”
“这是唯一的生门。”叶锦策声音沉稳,却透着沉重,“她性子烈,为许大锤,为梓岳心里那口气,她会的。”他太了解许家人那股宁折不弯的劲头。
叶锦策的目光转向旁边一直沉默伫立的许梓岳,声音并未刻意压低:“路上再细说。”那“告御状”三个字,清晰地送入监牢深处,也飘向府衙某个角落。这是给某些人的信号:鱼死网破,并非虚言。
这时,狱卒冷硬的声音响起:“时辰到!”
章淑芬被强行拉离栅栏。她最后深深看了一眼丈夫,猛地抹了一把脸,挺直脊背,昂着头走了出去。不能哭,不能让人看丈夫的笑话。
牢门外,苏翠娥立刻迎上她。
“淑芬,还有一个法子!很难,但只有你能做!”苏翠娥抓住她的手。
章淑芬黯淡的眼睛瞬间燃起火焰:“什么法子?要我的命?行!只要能救他,怎么都行!”
叶锦策看着这个为夫为子豁出一切的女人,心中动容。他将章淑芬拉到一旁僻静处,快速而清晰地说明告御状的流程、凶险以及必须注意的关节。
“……滚钉板,敲登闻鼓,御前陈情,每一步都可能要命,也可能前功尽弃。稍有差池,不仅救不了大锤,还会彻底毁了梓岳心中的念想。你,可想清楚了?”
章淑芬听完,没有丝毫犹豫,扑通一声就给叶锦策和苏翠娥跪下,重重磕了个头:“国公爷!翠娥姐!你们就是我许家的再生父母!这恩情,我章淑芬下辈子当牛做马也报不完!翠娥姐,家里的事拜托你了!我这就动身去京城!”
她起身就要走,被苏翠娥死死拉住。
“我跟你一起去!”苏翠娥斩钉截铁,转头对叶锦策道,“夫君,让贺嬷嬷去许家照应。佩兰的婚事……等我回来再说。我实在不放心淑芬一个人去拼命!”她看到章淑芬眼中那不顾一切的决绝,心都揪紧了。
叶锦策看着眼前两个被悲愤和冲动裹挟的女人,揉了揉眉心:“都给我站住!现在冲出去,就是送死,是给梓岳心上捅刀子!舒府尹在京城经营多年,门路比我们熟。此事,必须先听听他的意见。你们俩,现在立刻回去,吃饭,睡觉!养足精神,明天再说!”
苏翠娥瞬间冷静下来,丈夫的眼神让她明白事情或有转机。她连忙拉住章淑芬:“对对,听国公爷的!咱们不能蛮干!先回去歇着,养好力气才能打仗!”章淑芬虽然心急如焚,但此刻叶锦策和苏翠娥就是她的主心骨,她用力点头:“好!我听你们的!我不冲动!”
翌日清晨,山顶观日亭。舒府尹正捋着胡子,陶醉于天边初绽的霞光,畅想着儿子舒闲庭与国公府大小姐苏佩兰的婚事细节。冷不防被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打断。
“舒大人!日出且放一放!”叶锦策大步流星走来,一把拉住他。
舒府尹心里咯噔一下,脸上堆笑:“哎呀国公爷,这……这看日出的雅兴……可是孩子们的婚事有变数?您可不能反悔啊!我家闲庭虽不是人中龙凤,但胜在老实本分,最听媳妇的话……”他心都提起来了,生怕这金龟婿飞了。
叶锦策打断他:“婚事照旧!是我另一位准亲家许大锤摊上大麻烦了!你帮是不帮?”
舒府尹一听,立刻正色:“帮!必须帮!不过国公爷您都棘手,我这……”他面露难色,但心思电转,立刻又道,“万福县我是初来乍到,不过知府夏大人,倒是我同科进士,有点交情。可有用?”
叶锦策言简意赅地将许大锤被构陷入狱、指挥使施压、他们欲告御状又被拦下等情由快速说了一遍,末了道:“你给断断,这告御状的路子,眼下是走还是不走?若不走,可有斡旋余地?我想请你出面,先探探夏知府和指挥使大人的口风。若他们油盐不进,你再陪她们上京。”
舒府尹摸着下巴,眼珠转了转,沉吟片刻,脸上竟露出一丝胸有成竹的笑意:“国公爷,依下官看,这事……未必需要闹到金銮殿上去!”
“哦?”叶锦策精神一振,“怎么说?”
“这告御状,是双刃剑。闹开了,固然能捅破天,但也可能把所有人都卷进去烧成灰。指挥使大人固然想压,可他也怕真闹到御前,盖子捂不住,引火烧身。夏知府嘛……呵呵,同科之谊是其一,更重要的是,他也不想自己治下出这种捅破天的大案,影响前程。”舒府尹分析得条理清晰,“关键在于,我们得让他们明白,许大锤的案子经不起细查,而章淑芬,是真敢豁出命去敲登闻鼓的!让他们掂量掂量,是顺水推舟放条生路划算,还是大家一起完蛋划算!”
叶锦策眼中精光一闪:“有把握?”
舒府尹捻须微笑:“七八成。指挥使大人那边,需要国公爷您暗中施加些压力,表明您虽不便直接干预,但绝不会袖手旁观许家遗孀告御状。夏知府这边,交给我。我这就去找他‘叙叙旧’。”他顿了顿,又补充道,“当然,若他们真是一心要置人于死地,那咱们也绝不手软,告御状这条路,随时可走!”
“好!”叶锦策用力一拍舒府尹的肩膀,“事不宜迟,现在就办!许大锤在牢里多待一刻,就多一分危险!”
舒府尹笑着整了整被叶锦策拉皱的衣襟:“国公爷莫急,容下官换身官服,也好显得郑重些。穿这身爬山衣服去,岂不失礼?”他的笑容里带着一丝老狐狸般的狡黠。帮许大锤,既是道义,也是给自家儿子在国公府面前大大加分的机会,这买卖,划算得很。
叶锦策看着舒府尹匆匆下山的背影,心中稍定。战场杀敌他在行,而这官场上的弯弯绕绕、人情博弈,舒府尹才是真正的行家里手。希望,这把软刀子,能切开眼前这冰冷的铁幕。
与此同时,章淑芬和苏翠娥在住所焦急等待。章淑芬坐立不安,一遍遍擦拭着并不存在的灰尘。苏翠娥握住她冰凉的手:“别怕,舒大人是老官场,国公爷也安排好了。咱们沉住气,等消息。”章淑芬重重地点点头,将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了那位匆匆下山的老府尹身上。许大锤的命,许家的未来,就在这无声博弈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