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夫人压低了声音,带着点过来人的促狭,“我跟我们老爷,不放心啊,愣是在外头花厅坐了大半宿,竖着耳朵听那边的动静,直到里头熄了灯安安静静了,估摸着是真歇下了,我们这老胳膊老腿才敢回房!就怕那混小子几杯黄汤下肚,把持不住,坏了咱们两家的约定!”她说着,自己先忍不住咯咯笑起来。
苏翠娥和章淑芬闻言,也都忍俊不禁。饭厅里先前因疾病带来的沉闷,因孩子远去的失落,终于被这充满烟火气的、关于儿女幸福的讨论彻底驱散,重新染上了暖融融的笑意。
夕阳的余晖染红了环城河平静的水面,碎金般跳跃着。河畔新生的柳条垂下柔嫩的绿丝绦,在带着水汽的晚风里轻轻摇曳。
河滩边,几根钓竿斜斜地插在松软的泥土里,细韧的丝线垂入波光粼粼的水中。叶锦策坐在一张小马扎上,身姿依旧挺拔,目光专注地落在水面那小小的浮漂上,侧脸在暮色中显得沉静而柔和。旁边,苏翠娥裹着一件薄披风,依偎着他坐着,脸上带着一种久违的、近乎安宁的松弛,静静地看着那随着水波微微晃动的浮子。
偶尔有鱼儿在水下触碰饵料,浮漂轻轻一点,两人的呼吸便不自觉地屏住,片刻后见浮漂复又平稳,才相视一笑,那笑意里有着共同守候的默契。粗陶碗里,熬得浓稠的青菜粥已经凉了,旁边碟子里是几块蒸得软烂的南瓜,颜色暗淡,却是裘神医食谱上被允许的、为数不多能入口的“甜味”。
不远处的河滩空地上,篝火已经生了起来,橘红色的火焰舔舐着空气,发出噼啪的轻响。舒府尹正挽着袖子,动作不甚熟练却兴致勃勃地翻烤着几条串在树枝上的尺长河鱼。鱼肉被火舌燎过,边缘已泛起焦黄,滋滋地冒出细小的油泡,一股原始的、带着烟火气的焦香霸道地弥漫开来,勾得人食指大动。舒夫人和大锤围在火堆旁,一个递着盐罐,一个指点着“翻面!快翻面!这边要焦了!”,笑语喧哗,给这静谧的黄昏添了十足的生气。
苏翠娥深深吸了一口这混合着青草、水汽、烟火与焦香鱼味的空气,那是一种鲜活的生命力。她收回目光,重新看向眼前平静的河水,还有丈夫专注的侧影。碗里寡淡的青菜粥似乎也不再那么难以忍受。路还长,苦也得吃,但有人陪着,总归没那么难熬。她端起粗陶碗,小口地,却异常认真地,喝下了一口温凉的粥。
秋日的晨光,温柔地滤过金黄的叶隙,斑驳地洒在蜿蜒流淌的溪水上。水声淙淙,清冽如碎玉,裹挟着岸边野菊的微苦芬芳,萦绕在青草蔓生的河滩。国公爷叶锦策与夫人苏翠娥、府尹舒大人携夫人秦氏、以及农人许大锤与他的妻子章淑芬,三家人难得抛开俗务,相约于这京郊幽静的溪畔,支起钓竿,摆开食盒,享受这浮生半日闲。
女眷们围坐在铺开的厚实绒毯上,几案上摆着精致的点心与温热的茶汤。章淑芬捧着一杯热茶,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落在自己因常年劳作而略显粗糙的手指上,又下意识地摸了摸腰间这两年怎么也消减不去的软肉,语气带着几分自嘲的怅惘:“这人啊,上了年纪,真是哪哪都不对劲。瞧我这‘双下巴’,还有这肚子上的‘救生圈’,跟生了根似的。有时照镜子,都觉得自己成了那‘糟糠之妻’,人老珠黄咯。”她语气坦然,并无太多怨怼,更像是一种对岁月流逝的认命与无奈。
秦氏闻言,放下手中绣了一半的帕子,温婉地笑了笑,眼角的细纹舒展开,带着一种阅尽千帆的从容:“淑芬妹子,你这哪里是‘糟糠’?分明是日子安稳、心宽体胖的福相。咱们这个年岁,身子有些变化,再寻常不过了。”她说着,目光转向一旁正凝神望着水面的苏翠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
苏翠娥感受到她的目光,回以一个浅笑,却未言语。她的心思,似乎被不远处男人们的谈话吸引了去。
溪水另一侧,几块平整的大青石成了临时的茶座。舒府尹捋了捋保养得宜的胡须,正以过来人的身份,语重心长地向两位“后进”传授经验。他面前摆着一套精巧的紫砂茶具,茶香袅袅,与溪水的清冽交织。
“锦策老弟,大锤兄弟,”舒府尹啜了口茶,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两位夫人的耳中,“咱们这岁数,家里的‘半边天’啊,到了那个坎儿上,有些变化,得学着体谅。这脾气啊,可能像那六月的天,说变就变;身子骨呢,也容易这儿酸那儿痛,睡不安稳,总觉得燥热烦闷,这都再正常不过了。”
他顿了顿,眼神扫过认真聆听的叶锦策和一脸茫然的许大锤,“这时候,咱们做男人的,得拿出担当来。别跟她们争,也别嫌烦。她们心里头未必不清楚自己变了,只是那股无名火,有时候压不住。咱们要做的,就是多担待,多哄着,让她们知道,这天塌下来,还有咱们顶着,甭管她变成啥样,咱都认她、敬她、疼她。”
许大锤听得连连点头,黝黑的脸上满是恍然大悟的神情,他搓着粗糙的大手,嗓门洪亮地接话:“老哥,您这话说得太在理了!我们家淑芬,您说的那些症状,嘿,早就齐活了!那脾气,像炮仗,一点就着,骂起人来中气十足,急了还上手捶我两下子。还有您说的那身子不适,夜里翻来覆去睡不踏实,总喊热……这……这原来都是病?是那个坎儿上该有的?”他语气里充满了惊奇,仿佛第一次窥见了妻子某些行为的“合理”缘由,同时也被舒府尹口中的“病”字吓了一跳。
舒府尹看着他憨直的模样,不由失笑,带着几分同情地拍拍他厚实的肩膀:“三弟啊,你能在弟妹这‘疾风骤雨’里活蹦乱跳到现在,真是福大命大,身子骨够硬朗!照你这么说,等弟妹真正过了四十,这火气只怕更旺,够你小子喝好几壶的。”
许大锤却嘿嘿一笑,浑不在意,眼神里透着一种近乎虔诚的笃定:“怕啥?早就习惯了!说句掏心窝子的话,淑芬要是一天不骂我几句,我这心里反倒空落落的,浑身不得劲儿!我宁愿她把火气撒我身上,也千万不能憋在心里头。憋坏了身子,那才真是要了我的命!我这人,心宽,皮实。我知道她刀子嘴豆腐心,骂我也是为这个家好,为我好,为孩子好。这么一想,挨几句骂算啥?日子照旧美滋滋!”他朴实的语言里,蕴含着一种扎根于泥土般深厚的夫妻情谊,简单却坚韧。
叶锦策在一旁静静听着,深邃的眼眸中情绪翻涌,最终化为一声沉沉的叹息,他郑重地对着舒府尹和许大锤拱了拱手:“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舒兄通达,大锤兄弟赤诚,皆是我辈楷模。锦策受教,日后定当多多向二位贤兄学习。”他心中涌动着难以言喻的复杂。他未曾对夫人言明的是,御医的诊断不仅指向了消渴症,更点明了她体内气血失调、上热下寒的妇人症候,这正是女子必经之坎的典型征象。消渴症已如悬顶之剑,再叠加这汹涌而至的妇人症,犹如雪上加霜,其凶险程度,远超常人想象。他担忧的目光,越过溪水,落在妻子苏翠娥沉静的侧脸上。
“国公爷您太客气了!”许大锤受宠若惊地摆手,“我们家淑芬总念叨,说您是天底下最有本事的人!俺也这么觉得!”他语气里满是真诚的崇拜。在这位憨厚的农人心中,叶锦策这样位高权重却又能屈尊降贵与他们相交的人,自然值得仰望。
舒府尹含笑点头,总结道:“总之啊,跟自家娘子相处,最忌讳的就是死脑筋,非要争个输赢对错。真相是啥?不重要!重要的是咱们的态度!姿态放低点,嘴巴甜一点,脸皮厚一点。就算真是咱们错了,只要认错认得诚恳,哄得及时,娘子心一软,也就过去了。可要是态度不好,梗着脖子硬犟,就算道理全在咱们这边,那也是输得一塌糊涂,伤的是自家人的和气。这人生在世,‘难得糊涂’四个字,用在哄自家娘子身上,那是至理名言,一点儿也不丢人!”他悠然自得地品着茶,仿佛在传授某种至高无上的处世哲学。
许大锤却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耿直地抛出一个灵魂拷问:“老哥,您对嫂子这么好,这么懂道理,为啥……为啥还纳了妾?还……还有了个孩子?”他挠着头,眼神里充满了不解,仿佛这与他刚刚听到的“哄妻之道”完全相悖。
“咳!咳咳!”舒府尹一口茶差点呛住,胡须都跟着抖了抖,脸上难得地浮现出一丝窘迫和追悔,“这……这……那是我家夫人当年的陪嫁丫鬟!严格来说,不算我主动纳的。而且……那也是夫人……夫人点头安排的……唉,这事儿,跟你说不明白。”他摆摆手,试图含糊过去。
许大锤却固执地摇头,眼神澄澈:“俺不懂那么多弯弯绕。俺就知道,俺这辈子就守着淑芬一个。俺儿子将来娶媳妇,俺也这么教他,只能对媳妇一个人好,不能有花花肠子。有别的女人,那就是不对,就是往媳妇心口上捅刀子!”他朴素的价值观,像一柄未经雕琢却锋利无比的剑,直指问题的核心。
舒府尹望着许大锤那张写满忠诚与执拗的脸,脑海中蓦然闪过许多年前,夫人秦氏在得知那丫鬟有孕后,那段时间强颜欢笑的面容。她依旧会对他得体地微笑,操持家务,教养子女,但眉宇间那份曾经明媚的光彩,似乎黯淡了许多。那时他沉浸在初得子嗣(虽为庶出)的喜悦和世俗的眼光里,竟未曾深究那份黯淡背后的伤痛。此刻被许大锤这简单直接的话语点破,一股迟来的愧疚如潮水般涌上心头。他沉默片刻,声音低沉了许多,带着一种历经沧桑的疲惫与觉悟:“大锤兄弟……你说得对。是我们从小被灌输了太多‘理所当然’,忽略了她们的心。是我不够好,伤了她的心……可惜啊,时光不能倒流,我能做的,就是往后的日子里,待她更好些,再好些,弥补万一。”
叶锦策适时地开口,声音沉稳,带着一种抚慰的力量:“大锤兄弟,在这京城的名门望族之中,能如舒兄这般,知错能改,且真心实意敬重发妻的,已是凤毛麟角。回想我那父亲,”他语气微冷,“缠绵病榻,半身不遂,犹不忘‘纳妾冲喜’的荒唐事。此等行径,才是真正的凉薄寡义,伤透发妻之心,反怪妻子不够‘贤德大度’。论及混蛋,我少年时亦曾……”
他话语一顿,深邃的目光投向苏翠娥,那一眼,饱含着无尽的悔恨与沉重的爱恋。那些尘封的往事,那个因他与父亲激烈冲突而无辜凋零在阴谋与冷落中的发妻身影,再次刺痛了他的心。他欠她的,又何止是一世情深?
“过去的事,不提了,喝酒!”舒府尹举起茶杯,岔开这略显沉重的话题,“国公爷,您家那位老太爷……咳咳,在京城确实是……‘声名远播’,后宅佳丽据说没有一百也有八十。不过,他命好,有您和您妹子这样的嫡出子女撑着门楣,后面那些不成器的,也影响不了他享尽人间富贵。”言语间,对叶家老太爷的荒唐行径颇有不齿。
就在男人们感慨人生之际,一声惊喜的尖叫打破了溪畔的宁静。
“哎呀!上鱼了!好大的劲儿!叶锦策!快来帮我!”苏翠娥原本只是随意握着钓竿,此刻却感觉一股难以想象的巨力从水中传来,钓竿瞬间弯成了一张满弓!她整个人被那狂暴的力量拖得一个趔趄,差点栽进水里!
“翠娥姐!”
“当心!”
章淑芬和秦氏离得最近,反应极快,立刻丢下手中的东西扑过去,一左一右死死抱住苏翠娥的腰。三个女人瞬间连成一体,被水中那庞然大物拖得东倒西歪,绣花鞋深陷泥泞的岸边,裙裾被溅起的溪水打湿,场面惊险又带着几分滑稽。
“快!稳住!”叶锦策如离弦之箭般冲至,大手一把握住几乎要脱手而出的钓竿末端,沉稳如山的力量瞬间注入。舒府尹和许大锤也紧随其后。许大锤更是二话不说,一个猛子扎进齐腰深的冰凉溪水中,朝着那剧烈翻腾搅起大片浑浊水花的地方摸去。
“嘿!好家伙!真大!”许大锤在水里扑腾了几下,终于抱住了那滑腻巨大的鱼身,兴奋地大叫起来。他双臂肌肉贲张,使出全身力气将那条仍在疯狂挣扎的大鱼往岸上拖。章淑芬激动地在岸上拍手蹦跳:“大锤!抓住它!翠娥姐太厉害了!”
大鱼被拖上岸,在草地上疯狂拍打跳跃,水珠四溅。它体型惊人,几乎有一个成年男子的长度,青黑色的鳞片在阳光下闪耀着水光,充满了野性的力量感。
“快!拿秤来!”叶锦策扬声吩咐远远候着的屠管家,声音带着少见的兴奋,“今日定要称称这‘溪中霸主’的分量!”
“我的天爷!俺活这么大,头一回见这么大的鱼!翠娥姐,你这手气,神了!”章淑芬围着大鱼啧啧称奇,兴奋得满脸通红,仿佛这鱼是她亲手钓上来的。
舒夫人秦氏看着自己沾满泥泞的绣鞋和湿了一片的裙角,再看看地上那条仍在翕动着鳃盖的巨鱼,一种前所未有的畅快感油然而生。在京城深宅大院里,她何曾想过自己会如此不顾形象地参与这样一场“人鱼大战”?此刻,她只觉得心胸开阔,无比痛快!
一股冲动涌上心头。秦氏竟利落地脱掉了湿透的鞋袜,赤着脚踩进清澈微凉的溪水里。她看着岸上同样狼狈却笑容灿烂的苏翠娥和章淑芬,眼中闪过一丝狡黠,弯腰掬起一捧水,出其不意地朝她们泼去!
“哎呀!嫂子使坏!”章淑芬惊叫一声,随即大笑着也跳进水里反击。
苏翠娥也忍俊不禁,加入了“战团”。
“老舒!别光看着!快来呀!”秦氏像个找回童真的孩子,欢快地招呼着丈夫,又朝舒府尹泼了一捧水。
舒府尹看着妻子久违的、毫无阴霾的灿烂笑容,心中那点因许大锤质问而起的阴郁瞬间消散。他哈哈一笑,也顾不得什么官威体统,挽起袖子就加入了混战:“来了来了!夫人手下留情!”
岸上的许大锤和叶锦策自然也被卷了进来。一时间,水花漫天,笑声震天。三个平日里或位高权重、或稳重端庄、或朴实勤劳的家庭,此刻都化作了溪水中的顽童。你泼我,我浇你,追逐嬉闹,将一切烦忧抛诸脑后。
舒府尹成了重点“照顾”的对象,被泼得浑身湿透,官服紧紧贴在身上,显出了圆润的肚腩形状,更狼狈的是,他那顶精心遮掩秃顶的假发,在激烈的“战斗”中不慎脱落,悠悠然顺着溪水飘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