饭厅里那桌菜,绿得能滴出水来,晃得苏蝉衣一阵眼晕。清炒芥蓝蔫头耷脑,水煮白菜寡淡得能照出人影,凉拌莴笋丝孤零零地盘踞一角,唯一沾点油腥的是几片薄得透光的鸡胸肉,可怜巴巴地卧在白瓷碟里,像被扒光了毛的鸟。空气里飘荡着一股子青草和生水混合的、过于干净的气息,熏得苏蝉衣胃里直抽抽。
“娘!”她声音都劈了叉,一屁股墩在铺了软垫的酸枝木圆凳上,震得那碗寡淡的清汤晃了晃,“咱家灶房闹饥荒了?还是您又……”她猛地刹住话头,眼睛瞪得溜圆,直勾勾盯着主位上脸色有些发虚的苏翠娥,“您该不会……又有了吧?”
这话像块烧红的烙铁,滋啦一声烫在苏翠娥脸上。她年过四十,眼尾已有细细纹路,此刻那些纹路全被骤然涌起的红潮撑开了。“胡……胡沁什么!”苏翠娥又急又臊,捏着素白帕子的手用力拍了下桌面,震得碗碟轻响,声音却虚飘得厉害,“我都多大岁数了!还生?你、你这丫头,嫁了人也堵不住你这张嘴!尽说些没边没际的浑话!”
苏蝉衣悬着的心落了一半,可另一半又提得更高了。不是有孕?那这满桌的“绿色恐怖”所为何来?她爹叶锦策端坐一旁,眉头微锁,眼神里是苏蝉衣从未见过的沉重。弟弟狗娃年纪小,还不太懂愁滋味,正愁眉苦脸地用勺子戳着碗里碧油油的菜叶子。小妹欢欢则懵懂地眨着大眼睛,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
“不是怀弟弟妹妹?”苏蝉衣狐疑地扫过爹娘的脸色,心口那块石头总算彻底落了地。可紧接着,苏翠娥那句“身体出了一些问题”又像根刺扎了进来。“病?”她喃喃重复,目光再次扫过那桌让她头皮发麻的素斋,母亲的话在脑子里过了一遍,“吃苦吃素多干活?”苏蝉衣的眉头拧成了死结,一股寒意顺着脊梁骨往上爬,“娘,您老实说,咱家是不是……是不是……”她艰难地咽了口唾沫,声音发紧,“破、破产了?钱不够使了?您别瞒我!我那铺子……”她急吼吼地就要起身,“我那几个铺子金子流水似的进账,我这就去……”
“哎哟我的二姑娘!”苏翠娥被她这风风火火的劲儿弄得哭笑不得,赶紧伸手把她按回凳子上,“你这脑袋瓜子成天都想些什么!跟钱没关系!娘就是……就是身子骨出了点小岔子,大夫交代的,往后这日子,得清心寡欲,粗茶淡饭,多动弹动弹。”
“小岔子?”苏蝉衣半点不信,指着那桌“刑具”,“就这?吃苦吃素还要干活?娘,这听着可不像小毛病!到底怎么回事?”她心里那点侥幸彻底没了,只剩下沉甸甸的担忧,压得她声音都低了几分。
苏翠娥避开女儿灼灼的目光,手指无意识地绞着帕子边缘,声音带着点难以启齿的涩意:“是……是一种病。裘神医瞧了,说叫‘消渴症’。”
“消渴症?”苏蝉衣懵了,这名字听着就透着股不祥的干渴劲儿。她下意识摸向腰间悬着的水囊,“娘你渴了?我这有水!管够!”说着就要去解水囊的带子。
“不是渴水那么简单,傻孩子。”苏翠娥看着女儿关切又懵懂的样子,心里又酸又软,更添了一层对儿女的歉疚,“裘神医说了,我这身子,得精细调理,尤其这入口的东西,半点马虎不得。大鱼大肉、甜腻精细的,是再不能碰了。”她顿了顿,目光落在苏蝉衣圆润的脸颊和明显丰腴的身形上,担忧更甚,“还有你,蝉衣,你这体重……也得当心。裘神医特意提了,我这病,骨子里带的,你们几个小的,往后都得留神,万万不能像我似的……”
骨子里带的病?苏蝉衣脑子里嗡的一声,像被重锤砸了一下。这病还能“传家”?她看着母亲歉然又忧虑的眼神,再看看自己肉乎乎的手背,第一次对自己这身膘感到了点真实的恐慌。可这恐慌只持续了一瞬,立刻被眼前这桌绿油油的“酷刑”带来的巨大抗拒感淹没了。
“娘——”她拖长了调子,带着十二万分的哀恳,眼巴巴地望着苏翠娥,“吃苦行,干活也行!我力气大,我去城外开荒,我给您种十亩地!保管天天汗流浃背,吃尽苦头!可这吃素……”她痛苦地皱起整张脸,五官都挤到了一处,指着那盘水煮鸡胸,“顿顿都是这个?这比庙里的和尚还清苦啊!娘,求您了,我能不能……多吃苦,少吃素?”那神情,仿佛让她吃素比让她上刀山下油锅还难。
“娘!娘!”清脆的童音打破了饭桌上凝重的气氛。小欢欢从凳子上溜下来,迈着小短腿蹬蹬蹬跑到苏翠娥身边,小手费力地从自己绣着胖鲤鱼的红锦缎小荷包里往外掏。叮叮当当一阵脆响,几枚黄澄澄、沉甸甸的小金锞子被她一股脑儿全倒在苏翠娥面前的桌布上,在满桌绿色里格外扎眼。“给你!娘亲别难过!都给你!”欢欢仰着小脸,大眼睛亮晶晶的,满是纯然的安慰,“太后姑姑给的!铺子里天天长金子!可多啦!咱家有钱!娘亲有钱买肉肉吃,病就好啦!”
孩子天真无邪的话语和那堆闪亮的小东西,像一道光,瞬间冲淡了饭厅里沉郁的空气。
苏蝉衣看着那些明显比她铺子收益更精致、成色更好的金锞子,眼睛都直了,那点对吃素的哀怨暂时被抛到脑后,忍不住酸溜溜地脱口而出:“哎哟喂!还是太后娘娘疼人!瞧瞧这成色,这分量!欢欢你这小富婆,快分姐姐一个!太后娘娘赏的跟姐姐铺子里刨食挣来的,就是不一样嘿!”她纯粹是没过脑子,看见金子眼热,顺嘴秃噜。
“蝉衣!”苏翠娥脸色微变,低声呵斥,赶紧把那几枚金锞子拢起来塞回欢欢的小荷包,轻轻拍了拍女儿的手臂,眼神带着提醒,“说话注意些分寸!欢欢还小,不懂这些。”
苏蝉衣这才猛地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什么,心里咯噔一下,下意识地看向主位上的叶锦策,舌头都有点打结:“啊!那个……爹!我、我瞎说的!您千万别往心里去!我可没别的意思,就是……就是觉得太后娘娘赏的东西格外亮堂!”她恨不得抽自己一嘴巴。
叶锦策脸上倒没什么愠色,只是淡淡扫了她一眼,沉稳地开口:“无妨。关起门来,自家骨肉,说几句闲话不打紧。”他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度,“若真有那不知死活的在外面嚼舌根,我自会料理。”这话是对苏蝉衣说,更像是对整个府邸的某种宣告。他目光转向妻子,带着安抚和商量的意味:“蝉衣的饮食嗜好……强扭的瓜不甜。我看这样,回头跟裘神医和厨房都说一声,往后咱们家,就分餐吧。各人按各人的体质和口味来,厨上辛苦些,月钱翻倍便是。”
“分餐?”苏蝉衣眼睛瞬间亮了,像抓到了救命稻草,脑袋点得如同小鸡啄米,“好好好!爹英明!分餐好!太该分了!”她立刻转向裘神医可能存在的方向,仿佛对方就在眼前,“裘神医!您听见了吧?我就爱吃肉!顿顿不能少!”她怕家里人觉得她任性,又赶紧摆事实讲道理,语气带着点可怜巴巴的耍赖,“您想啊,我这一天到晚在外头跑马、看铺子、巡庄子,累得跟头牛似的,全靠那点油水顶着!要是一天没见着肉星儿,我这心里头就慌得不行,手脚都发软!到时候……到时候我肯定忍不住去外头偷吃!东街王婆家的酱肘子,西市张记的炙羊肉……”她掰着手指头数,说得自己口水都要下来了,“那味儿,香飘十里!您说我忍得住吗?真忍不住!与其让我在外头偷吃惹娘生气,不如在家让我光明正大吃,您说是不是这个理儿?”她眼巴巴地看着爹娘,一脸“我都是为了家庭和睦”的诚恳。
“你呀!”苏翠娥被她这歪理气得发笑,忍不住伸手捏了捏女儿肉乎乎的胳膊,那厚实的触感让她直叹气,“看看你这身板!还不多管管嘴?将来……将来成亲生子,这都是关隘!身子太重,自己受累,孩子也跟着遭罪。”当娘的,总忍不住为儿女计深远。
“哎哟我的娘!”苏蝉衣浑不在意地摆摆手,一脸“您多虑了”的表情,“您就甭操心这个了!周子煜那家伙就喜欢我这样!他说我这样有福气,抱着还暖和!他们周家上上下下都夸我富态呢!”她站起身,动作利落,带着一股子吃饱喝足(想象中的)要干大事的劲儿,“您呀,就安安心心听裘神医的话,好好调理您自个儿的身子骨!”她转头,对着早就坐不住、眼巴巴瞅着她的狗娃和欢欢一挥手,豪气干云,“欢欢!狗娃!走!跟姐出去吃香的喝辣的!姐请客!醉仙楼水晶蹄髈管够!”
“噢耶!吃大肉喽!”
“娘!让爹陪您吃草!我们去吃大餐啦!”
两个小家伙欢呼雀跃,像两只出笼的小鸟,立刻从凳子上蹦下来,一左一右拽住苏蝉衣的衣角,生怕她反悔。欢欢还不忘回头,对着满桌绿色做了个皱鼻子的小鬼脸。
叶锦策看着女儿风风火火带着弟妹冲出饭厅的背影,无奈地摇摇头,终究没出声阻拦。他拿起筷子,夹了一大箸寡淡的青菜,稳稳放进苏翠娥碗里,声音温和:“我陪你吃。”
苏翠娥看着碗里的青菜,又看看丈夫平静却坚定的脸,心头那点被孩子们“抛弃”的失落和对未来的茫然,被一股暖流悄然熨帖了些。她叹了口气:“其实……你身子骨硬朗,该吃些肉的。是我……是我太想当然了。总怕他们走我的老路,可太医日日请平安脉,他们几个,除了蝉衣圆润些,倒也都康健得很。”语气里带着疲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自我怀疑。
叶锦策又夹了一筷子菜到自己碗里,面不改色地送入口中,慢慢咀嚼着那毫无滋味的纤维,咽下后才道:“你是当娘的,为儿女计长远,何错之有?只是法子……可以变通。”他放下筷子,握住妻子有些微凉的手,“这清汤寡水的日子才开始,别泄气。待会儿用了饭,我陪你去环城河边走走?带上钓竿,咱们也学学那姜太公,钓几条鲜鱼上来,就在河边生堆火,烤了吃?图个新鲜劲儿。”
苏翠娥黯淡的眼睛终于亮起一点微光,点点头:“好。叫上大锤和舒府尹两口子吧?人多热闹些。”她看着丈夫,努力挤出一个笑容,“孩子们……到底是大了,翅膀硬了,我这老母鸡,是该学着少管些了。”她说完,像是给自己打气般,夹起一大筷子青菜塞进嘴里,用力嚼了几下,随即眉头紧紧皱起,实在忍不住,“噗”的一声,全吐在了骨碟里,脸皱成一团,“……真难吃!”
“沾点这个。”叶锦策面不改色地将一小碟看着同样寡淡的酱料推过去,自己也夹了一大口菜,沾了沾那几乎没有油星的酱汁,努力做出味道尚可的表情,“这样……好一些。”他艰难地咽下,喉结滚动了一下,舌尖残留的只有一股生涩的青草气。心里却已开始盘算,待会儿去钓鱼,怎么也得想法子弄点实在东西填填肚子,这同甘共苦的“苦”,在家里演给夫人看便是了。
那边厢,苏蝉衣带着两只“小饿狼”刚冲出府门,这边厢,得了信的章淑芬已经火急火燎地赶到了国公府。她拉着苏翠娥的手,上下打量,急得直跺脚:“姐!你怎么样?消渴症?听着就吓人!是不是渴得厉害?我带了水囊!”说着就要解下腰间鼓鼓囊囊的皮质水壶。
她话音未落,门口传来一阵爽朗的笑声。只见舒夫人携着舒府尹,两人红光满面地走了进来,显然是刚受了新人的礼,眉梢眼角都是喜气。
“哎哟我的国公夫人,亲家母,快别自己吓自己!”舒夫人人未至声先到,她步履轻快地走到近前,笑着拍了拍章淑芬的手背,示意她稍安勿躁,“消渴症这病名儿听着唬人,其实啊,我娘家母亲当年也得过!”
她这话一出,立刻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舒夫人自顾自在旁边坐下,端起丫鬟奉上的热茶呷了一口,才慢悠悠地道:“起先谁也不知道是这毛病,只道是老人家胃口不好,日渐消瘦。我那可怜的母亲哟,一个月的光景,生生瘦脱了形,宽大的衣裳挂在身上直晃荡!家里几个太医轮番上阵,诊了又诊,最后才拍板定了这‘消渴症’的名头。打那以后,”她摊了摊手,脸上露出一种“往事不堪回首”的调侃,“可就彻底跟那些膏粱厚味、蜜饯果子说再见了。每日里清汤寡水不说,还得由人搀扶着,满京城地逛铺子,看见什么稀罕玩意儿就买,银子花得跟流水似的,哗啦啦往外淌!我爹后来苦着脸说,这病真不该叫什么消渴症,该叫‘消银症’!专消磨银子呢!”她一番话说得生动诙谐,刻意冲淡了那病症本身的沉重。
章淑芬听完,长长舒了一口气,拍着胸口:“原来是这么个‘消法’!银子能消灾就好,能消灾就好!姐,你听见没?往后别心疼银子,该花就花,花痛快了,病兴许就好了!”她说着,就习惯性地往袖袋里摸银票,被苏翠娥笑着按住了手。
苏翠娥将裘神医的叮嘱,饮食的禁忌,以及这病可能牵连子女的忧虑,都细细地说了一遍。章淑芬听得连连点头,表示记下了。忽然,她话锋一转,凑近苏翠娥,压低了声音,眼神带着做母亲特有的紧张和探询:“姐,昨儿晚上……佩兰他们俩……圆房了没?”这才是她今日火急火燎赶来的另一桩顶顶要紧的心事。
旁边的舒夫人反应极快,立刻举起右手,做发誓状,脸上笑容灿烂却无比认真:“天地良心!绝对没有!亲家母放心!咱们两家当初可是在菩萨跟前儿发过愿的,佩兰不满十六,绝不行周公之礼,不满十八,绝不考虑子嗣之事!这话,板上钉钉,我们舒家记着呢!”她语气斩钉截铁。
“那就好!那就好啊!”章淑芬心头一块大石彻底落了地,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声音也大了几分,“我就怕小年轻不懂事!这女人啊,圆房越早,生娃就越早,那是活生生地在耗自己的根基!对身子骨没半点好处!”她瞥了一眼旁边含笑不语的舒府尹,又看向舒夫人,“虽说这婚事是提前办了,但规矩就是规矩,不能胡来!咱们做长辈的,得替他们把着这道关!”
“对对对!亲家母这话在理!”舒夫人连连点头附和,一脸“深得我心”的表情,“我们家那傻小子舒闲庭,也是个懂事的!他自个儿看了不少医书,深知其中利害,昨儿个我特意让人提前送了大碗醒酒汤过去,千叮咛万嘱咐。您是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