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翠娥看着那边又玩到一起去的几个孩子,话锋却带着深意,半开玩笑半认真,“不过啊,淑芬妹子,咱们亲上加亲是好事,可有一点我得提前说好。蝉衣嫁到你们许家,那是咱们姐妹的缘分。可这欢欢呀,将来可不能嫁你们家小子咯!”她笑着,眼神却很认真,把话挑明,免得日后生隙。
章淑芬先是一愣,随即反应过来,脸上臊得慌,连连点头:“应该的应该的!翠娥姐你放心,我懂!这混小子,配不上欢欢这么好的姑娘!”她心里暗骂许大锤和臭蛋,回去非得好好整治不可!
暖融融的日头底下,孩子们的笑闹声重新响起,仿佛刚才那场小小的风波从未发生。只有大人们心里清楚,有些规矩和界限,必须从小立得明明白白。苏翠娥看着女儿佩兰在远处温柔地给舒老夫人整理鬓边的花朵,又看看身边无忧无虑的欢欢,心中那份重活一世才得来的安宁,越发显得弥足珍贵。
午后的阳光透过雕花窗棂,在花厅里投下斑驳的光影。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茶香和点心甜腻的气息,方才舒夫人扶着老太太离席后留下的些许拘谨,也随着这慵懒的光线慢慢消散。
章淑芬拍着胸口,心有余悸地对苏翠娥低声道:“翠娥姐,真是对不住,臭蛋这小子,皮得没边了!比他哥当年差远了,猴儿似的坐不住。让他背个《三字经》,不是嚷嚷着肚子饿,就是吵着要喝水。我跟大锤都愁,再大些若真不是读书的料,干脆送去武馆习武得了!”她顿了顿,语气带上几分坚决,“总之,绝不能让他将来在家当个没出息、只会啃老的废物,得学本事,更要学做人!”
苏翠娥捻着手中的帕子,脸上是温和的笑意,眼神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飘忽。她理解地点点头:“孩子还小,心性未定,急不得。慢慢引导便是了。”她目光扫过章淑芬略显尴尬又庆幸的脸,声音压低了些,带着过来人的体己,“只是……你们两口子那事儿……往后得留神些地方。”她含蓄地提醒着,眼神意有所指地掠过厅堂的角落。
章淑芬的脸腾地一下红了,心里又把自家那个莽撞汉子许大锤骂了千百遍,嘴上只能讪讪应着:“姐说得是!这臭小子,鬼精得很!不是钻床底就是藏衣柜,防不胜防……”想起刚才差点在舒夫人面前丢的大脸,她背上又是一层薄汗。虽说是亲戚,但这远近亲疏、脸面体统,终究是分明的。
苏翠娥表示理解地拍了拍她的手。心里却暗暗记下,回头定要叮嘱丫鬟,每日就寝前,务必把衣柜、床底、乃至所有能藏下一个小人儿的角落,都细细检查一遍。家里有小孩,这便是不得不防的功课。
送走了章淑芬母子,偌大的花厅彻底安静下来。午后的静谧像一层无形的纱,缓缓笼罩下来,却让苏翠娥感到一种难以言喻的空茫。大女儿早已嫁作人妇,儿媳妇也随着儿子去了外地任上,二女儿叶蝉衣整日在外头忙着她的“大事”,这曾经热闹喧嚣的府邸,仿佛一下子被抽走了生气。她独自坐在窗边的软榻上,看着院子里几株开得正好的芍药,心头那股沉甸甸的、挥之不去的郁气,又悄然弥漫开来。
幸好啊……她抬手轻轻抚上小腹,那里曾孕育过两个鲜活的小生命——狗娃和欢欢。若非当年与叶锦策情浓时又有了这两个宝贝,如今这日子,该是何等的清冷孤寂?
“夫人,”低沉温和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带着熟悉的关切。叶锦策不知何时走了进来,无声地坐在她身侧,宽厚的手掌覆上她微凉的手背,“看你坐在这里半天了,闷闷不乐的。明日天气晴好,我陪你去城外镜湖泛舟散散心可好?总闷在府里,怕是要生出病来。”
苏翠娥下意识地摇头,像要甩开什么无形的重负:“不了,老爷。我哪儿也不想去。在家陪着狗娃和欢欢,看着他们玩闹,心里就踏实了。”她试图挤出一个笑容,却发现嘴角有些僵硬。
叶锦策仔细端详着她的脸色,眉头微蹙。那眉宇间笼着的轻愁和显而易见的倦怠,绝非寻常。“是不是身子不爽利?”他伸手,温热的手掌覆上她的额头,触感微凉,并无发热的迹象,“我看你这几日总是提不起精神,胃口也差了些。莫不是真病了?还是让裘老来瞧瞧稳妥些。”他的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坚持。
“我没病,”苏翠娥的声音带着一丝她自己都未察觉的烦闷和无力,“就是……就是心里头,总像压了块石头,沉甸甸的,没来由地想发火。可细想想,又实在没什么事值得动气。看什么都不太起劲,做什么都懒懒的……”她垂下眼睫,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自打蝉衣那丫头风风火火地跑出去,好像……这心就空了一块似的。”她自己也说不清这种情绪从何而起,只觉得整个人被一种灰色的、粘稠的倦怠包裹着。
叶锦策的心猛地一沉。这绝非小事!他长臂一伸,将妻子略显单薄的身子轻轻揽入怀中,下巴抵着她的发顶,声音放得又低又柔:“傻话。这就是‘病’了!身子里的病大夫能治,这心里的郁结,也得想法子疏解。莫怕,我明日就请裘老来。若真有火气,你只管冲着我发。我是你丈夫,是你的天,你的地,不冲我发,冲谁发去?”他的怀抱温暖而坚定,像一座沉默的山。
苏翠娥靠在他怀里,鼻尖萦绕着熟悉的、令人安心的气息,那股莫名的郁气似乎真的散开了一丝。她轻轻捶了他胸口一下,嗔道:“胡说什么!我又不是那等不明事理的泼妇,哪能无缘无故就对着你撒气?若是把你气跑了,我们娘儿几个可怎么办?”话虽如此,那堵在心口的石头,因着他这番笨拙却真挚的话语,似乎松动了几分。
叶锦策收紧手臂,低沉的声音带着磐石般的承诺:“你们在哪儿,我的家就在哪儿。我能往哪里跑?夫人,你打我骂我都使得,只要你心里能痛快些。”他顿了顿,语气带上几分愧疚,“这些年,总说带你们四处走走看看,看看这大好河山,却总被俗务耽搁。是我亏欠了你。”
“眼下事多,等这边都安稳了再说吧。”苏翠娥习惯性地想推拒。家业、儿女、府中上下,哪一样离得开她?
叶锦策却捧起她的脸,深邃的眼眸望进她带着倦意的眼底,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心:“夫人,人生苦短,我们已不算年轻。有些事,不能总等‘以后’。该享受的当下,就该抓住。难道要等到七老八十走不动了,才徒留遗憾吗?等过了这个年,春暖花开,我们就动身!”他的目光仿佛穿透了时光,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沉痛。近来,他总做着一个奇怪的梦。梦中也有一个“苏翠娥”,同样坚韧,却命途多舛,在泥泞里挣扎,最终凋零在无望的寒冬。每每梦醒,他总会惊出一身冷汗,下意识地紧紧搂住身边温热的躯体。那梦中的绝望太过真实,让他心悸。或许……正是这梦境带来的阴影,让她近来总是郁郁寡欢?他对许家父子出手那般狠绝,是否也因这潜藏的恐惧?
看着他眼中深切的痛惜和不容动摇的决心,苏翠娥心底那点犹豫终于被冲散。她将脸埋进他坚实的胸膛,闷闷地应了一声:“嗯,都听老爷的。”
然而,叶锦策并未等到过年。苏翠娥的状态并未好转,反而添了些新的症状。夜里起夜的次数越发频繁,白日里也总觉口渴难耐,时常恹恹地打不起精神。叶锦策看在眼里,忧心如焚,再不敢拖延,次日一早便亲自去请了裘神医过府。
裘神医须发皆白,精神矍铄,是杏林圣手。他端坐于花厅,三根手指稳稳搭在苏翠娥的腕脉上,闭目凝神。叶锦策侍立一旁,屏息凝神,连空气都仿佛凝固了。苏翠娥看着丈夫紧绷的侧脸,勉强笑了笑:“裘老,劳您跑一趟。我真没什么大碍,许是……许是操心孩子们的事,有些乏了。”
良久,裘神医缓缓睁开眼,眉头却紧紧锁成了一个“川”字。他收回手,捋着长须,沉吟不语,面色是罕见的凝重。
叶锦策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裘老,内子她……究竟如何?”声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
苏翠娥也愣住了,看着裘神医凝重的脸色,心头掠过一丝不祥的预感:“裘老,您……您别吓我。我……我这身子骨,不至于……”
裘神医重重叹了口气,目光在夫妻二人脸上扫过,带着医者的悲悯与严肃:“夫人,叶大人。老朽观夫人脉象、气色,再结合您所述之症候——烦渴引饮,夜尿频多,身倦乏力,食后昏沉……此乃‘消渴症’之象无疑。”
“消渴症?”叶锦策脸色骤变,这三个字如同冰锥,瞬间刺入他的心脏!裘神医所说的每一条症状,都精准地对应上了他这些日子观察到的细节!他竟如此疏忽!
苏翠娥更是如遭雷击,整个人僵在椅子上,脸色瞬间褪尽血色,嘴唇微微哆嗦:“消渴症?这……这是病?我……我还以为是天热人乏……裘老,我……我不会……”那个“死”字卡在喉咙里,巨大的恐惧和不甘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她淹没!上辈子苦熬到老,这辈子好不容易苦尽甘来,夫妻恩爱,儿女双全,她才四十多岁啊!难道就要……一股强烈的求生欲和无法言说的委屈猛地冲上头顶,让她眼前阵阵发黑。
裘神医见她神色惊惶,连忙宽慰道:“夫人莫要过于惊惧!此症虽缠绵难愈,但并非绝症,更非立时致命。关键在于‘控制’二字!若听之任之,日久缠绵,脏腑受损,自然凶险。然夫人此刻发现尚不算太晚,只要严遵医嘱,持之以恒,亦可与常人无异!”他语重心长地解释,“此症在民间,亦常被称为‘富贵病’。”
“富贵病?”苏翠娥喃喃重复,脸上露出一丝比哭还难看的苦笑。她看着自己丰腴了不少的手腕,想起这些年为了“补身子”,各种细粮精米、参茸燕窝流水似的吃进去……原来,那些她以为的“福气”,竟是一点一滴堆积在身体里的“毒”?那些曾经的困苦没能打倒她,这迟来的“富贵”,反而成了催命的符咒?这讽刺的领悟,让她心如刀绞。
“正是。”裘神医点头,“夫人早年艰辛,脾胃本弱。骤然间饮食过于精细肥甘,滋补过剩,身体难以运化消受,久而久之,便酿成此疾。犹如江河淤塞,水满则溢,便是此理。”
叶锦策听得心如刀割,又是懊悔又是自责。他还想着让厨房多炖些滋补的汤水给夫人补补气血……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裘老,您只管开方!无论多么难熬,需要多久,我们夫妇都定当遵从!药方、药膳,一切但凭您吩咐!”
苏翠娥也猛地回过神,眼中爆发出强烈的求生光芒!对,不能慌!她还有三个孩子!狗娃和欢欢还那么小,蝉衣那丫头看着精明,实则也是个让人操心的!她不能死!绝对不能!她用力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用疼痛驱散恐惧:“裘老您说!该怎么治?要忌口?要吃苦药?还是要干活?我苏翠娥什么苦没吃过!只要能好起来,让我天天啃草根都行!后院那两亩菜地,从明儿起,我亲自去翻,去种!我就不信斗不过这劳什子富贵病!”一股属于农家女的、骨子里的狠劲和韧劲在她眼中燃烧。
裘神医看着眼前这位从底层挣扎上来的贵妇人眼中迸发的强烈意志,心中也多了几分把握。他提笔,一边斟酌着写下药方,一边细细叮嘱:“夫人有此决心,病便已去三分!药,老朽这就开。饮食乃是重中之重!务必清淡,少食米面,戒绝甜腻肥甘。更要‘动’起来,导引气血,化散淤滞。切记,饥饿时饮水充饥,馋虫作祟时……”他顿了一下,半是认真半是玩笑道,“不妨打打自己的嘴巴子,警醒些!”
苏翠娥接过那张墨迹未干的药方,仿佛接过一道救命的圣旨。她下意识地捏了捏自己腰侧软绵绵的赘肉——这哪里是富态?分明是催命的“毒瘤”!
送走裘神医,叶锦策立刻雷厉风行地行动起来。他亲自去了大厨房,沉着脸,语气不容置疑地宣布:从今日起,阖府饮食改制!以糙米、杂粮、时令蔬菜为主,荤腥只取少量精瘦之肉,水煮或清蒸,禁用一切糖、蜜及油炸甜腻之物!尤其是夫人和大小姐叶蝉衣的份例,更要格外精心,严格按裘神医定下的章程来办!
晌午时分,一家人围坐在膳厅的紫檀木圆桌旁。桌上菜肴的“素净”程度,让刚进门的叶蝉衣惊得差点掉了下巴。
她瞪着眼前那一小碗颜色黯淡的糙米饭,几筷子清炒的绿叶菜,一小碟水煮得几乎看不出原色的肉片,还有两个孤零零的白水煮蛋,漂亮的杏眼瞪得溜圆,声音都拔高了:“爹!娘!我们家……这是倾家荡产了不成?”她夸张地指着桌子,“我那儿还有些私房银子,虽不多,也能应应急!亏了什么也不能亏了嘴啊!人生在世,吃都吃不好,还有什么趣味?”她自幼锦衣玉食,哪里见过这等“清修”般的饭食。
苏翠娥看着女儿圆润娇憨的脸蛋,想起裘神医的话,心中更是警铃大作。她努力维持着平静,夹起一片薄得近乎透明的水煮肉,分别放到狗娃、欢欢和叶锦策碗里,自己碗里只象征性地留了可怜巴巴的五小片。“瞎说什么!没倾家荡产。是娘和你,从今往后,得开始学着‘吃草’了。”她自嘲地笑了笑,语气却不容置疑,“喏,这点肉,你们爷仨分了。娘吃这些青菜糙米就挺好。”她努力忽略那水煮肉散发出的、对她此刻饥肠辘辘的胃发出的致命诱惑。
一直乖乖坐着的小女儿欢欢,看看自己碗里娘亲夹来的肉片,又看看娘亲碗里那少得可怜的几片,再看看姐姐惊愕的表情和满桌的“清汤寡水”,小脑袋瓜里瞬间得出了一个“可怕”的结论。她猛地放下筷子,小脸绷得紧紧的,带着哭腔喊了一句:“娘骗人!我们家就是真倾家荡产了!”说完,不等大人反应,她跳下椅子,像只受惊的小兔子,飞快地跑出了膳厅。
“欢欢!”苏翠娥急得站起身,“快回来!没倾家荡产!饭还没吃呢!”她无奈又心疼地瞪了叶锦策一眼——都是他搞这“全家总动员”,看把孩子吓的!
叶锦策却示意她稍安勿躁,一边给懵懂的狗娃夹菜,一边对一脸震惊的叶蝉衣解释道:“你娘亲身体需要调理,裘神医开了方子,饮食是重中之重。蝉衣,你也是大姑娘了,身子骨也要从小养护。往后这饮食一道,爹陪着你们娘俩一起‘吃苦’。”他猜,小女儿多半是跑去她的小金库,想拿她攒的那些宝贝“补贴家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