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翠娥的脸色,从震惊到愤怒,最后变得一片铁青。她紧紧搂住怀里崩溃的儿媳,感觉一股冰冷的怒火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她的身体微微颤抖着,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极致的愤怒!
章淑芬也气得脸色发白,嘴唇哆嗦着,想骂人,一时竟找不出足够恶毒的词。
苏翠娥深吸一口气,那口气又深又长,仿佛要把胸腔里所有的怒火都压下去。
……
夜色浓稠得化不开,像一团陈年的墨,沉沉地压在国公府高耸的檐角上。顾二喜又一次从那个冰冷的梦魇里挣脱出来,后背一片湿冷,黏腻的寝衣紧贴着皮肤。梦里,丙寅的重量沉沉地压着她,温热的血,那么多、那么粘稠,带着铁锈般的腥气,汩汩地从他破碎的胸膛涌出,浸透了她半边身子。那血的温度烫得惊人,又在她怀里迅速变得冰凉、僵硬。每一次惊醒,那血的黏腻和冰凉都固执地缠在指尖,挥之不去,像一条冰冷的蛇。
她赤着脚,悄无声息地挪到窗边的榻上,蜷缩起来。窗外只有几颗疏淡的星子,远远地悬着,冷眼旁观。胸口堵得厉害,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那深埋的钝痛。她望着那点可怜的星光,指甲无意识地抠着身下光滑的绸缎垫子,留下浅浅的月牙印痕。
“瞎说!”章淑芬那斩钉截铁的声音似乎还在她耳边嗡嗡作响,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愤怒,“丙寅不是那样的人!他怎么可能骂你?他那心肠,软的跟豆腐似的!”
苏翠娥的声音紧跟着响起,低缓,却像带着钩子,一点点探进她最深的犹豫里:“有个人能替你撑起这个家,替你照看着慧慧和紫涵,他在地下,只会更放心。我生的儿子,我清楚。”顾二喜记得婆婆说话时那双眼睛,落在自己脸上,带着一种沉甸甸的怜惜,目光最后停驻在她眼下的青黑上。那目光像温水,却也烫得她心头发慌。
“至于你娘家那头……”章淑芬的声音陡然拔高,变得尖利起来,像一把薄薄的刀片,“你嫁进国公府那年,就跟顾家那帮子人彻底断了根!他们算哪门子娘家人?不过是一群闻到腥味的豺狗!巴巴地凑上来,不就是怕你这棵摇钱树真嫁了九全,他们往后捞不着油水了吗?”章淑芬猛地转向她,眼神锐利得像要刺穿她的心,“二喜,你老实说,他们是不是伸手了?你给没给?”
顾二喜下意识地摇头,动作带着点僵硬的急促,鬓边一缕散落的头发随着晃动。“没给,”她的声音干涩,像砂纸摩擦,“他们堵在门口……张口就要,我没给。”她垂下眼,不敢看婆婆和小婶锐利的目光,“我就是……就是怕……”后面的话哽在喉咙里,变成一阵压抑的呜咽,她猛地抬手捂住脸,“我就是怕丙寅在地下怨我,他豁出命……不是让我嫁给其他人的啊……”泪水从指缝里汹涌地漫出来,滚烫地滴落在冰冷的绸缎上。这几日,丙寅最后那涣散的眼神,他倒下的沉重,一遍遍在她梦里回放,成了勒紧她脖颈的绳索。
屋子里静了一瞬,只有她压抑的、破碎的哭声。
“好了好了,”苏翠娥的声音放得更软,带着一种安抚人心的力量,她伸出手臂,将顾二喜颤抖的身子轻轻拢进怀里,手掌在她单薄的脊背上一下下轻拍着,“哭出来也好。我们明儿一早就去,去丙寅坟上。你亲自去,点上香,好好问问他!把心里话都倒出来。”苏翠娥顿了顿,语气斩钉截铁,“在我这个当娘的心坎里,他必定是盼着你好的!二喜,你得明白,他拿命换的,是你们娘仨能挺直腰杆、有滋有味地活下去,不是让你抱着他的牌位,把自己也活活困死在苦水里!”
她抱紧了怀里的儿媳妇,感受着那单薄身体传递出的巨大哀恸。“孩子,你信我这一回。他……会同意的。”苏翠娥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她心里清楚,九全这样的男人,实诚、有担当,哪怕只剩一条胳膊,也能稳稳地撑起二喜和孩子们头顶的天。错过了他,未必再寻得着。她苏翠娥也不是什么菩萨心肠的圣人,她有她的盘算。若二喜要带着她的两个心头肉改嫁旁的人家,她这把老骨头,拼死也得拦一拦。可九全不一样,他是自家人,知根知底。说到底,她不过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婆婆,有点自己的私心罢了。
“对!就这么办!”章淑芬立刻接上话茬,语气干脆利落,“明天咱们都去!带上慧慧、紫涵,让九全也跟着!当着他丙寅哥的面,把话说开!他九泉之下有灵,一定会点头!”她话锋一转,脸上罩上一层寒霜,“至于顾家那群黑心烂肺的玩意儿,真是阴魂不散!我这就让大锤带几个人过去,好好‘说道说道’!老天爷也是不开眼,万福县那年月饿殍遍野,多少好人没熬过来,偏生这些个祸害倒活得挺硬朗!”
“好!”顾二喜猛地从婆婆怀里抬起头,脸上泪痕狼藉,眼神却像被这两人的话点燃了一簇小小的火苗,带着孤注一掷的亮光,“明天就去问丙寅!他要是摇头……摇头……”她哽咽了一下,吸了吸鼻子,语气异常坚决,“我就守着慧慧和紫涵过,这辈子,再也不动这个心思了!”
“顾家那边,”她急急补充,生怕她们误会,“我躲都躲不及!是他们不知从哪儿得了信儿,知道我要出门,专门在角门外头蹲我,像两条甩不脱的癞皮狗!”
苏翠娥轻轻拍着她的手背:“你呀,心思太重!包袱都压在自己肩上,那得多累?”她话锋一转,眼神变得锐利起来,像鹰隼扫视着屋内的阴影,“除了顾家,还有没有别的人……在你耳朵边上吹过风?嚼过舌根?咱们府里,可容不下这种不知天高地厚、自作主张的东西!你跟娘说句实话。”
章淑芬嘴唇动了动,眼神闪烁了一下,避开苏翠娥的直视,支支吾吾没吭声。
这就够了。苏翠娥的脸色倏地沉了下来,眼神冷得像结了冰。她朝门外扬声道:“贺嬷嬷!”
一直在门外候着的老嬷嬷应声而入,垂手肃立。
“去查!”苏翠娥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股凛冽的寒意,“看看是哪几个不知死活的东西,敢在主子面前搬弄口舌是非!查清楚了,不必来回我,直接打发了出去!手脚干净些!我们家的儿媳妇,还轮不到这些腌臜奴才来指手画脚!”
贺嬷嬷肃然应道:“是,夫人。”转身便退了出去,步履无声,却带着一种执行命令的冷硬。
章淑芬松了口气,顺势又拍了拍顾二喜的手背:“二喜啊,你这人,样样都好,就是性子太软和,受了委屈也往自己肚子里咽,闷葫芦似的!你婆婆,还有我,咱们才是一家人,心都是向着你的!过日子,要是在意别人嘴里吐出来的每一个唾沫星子,那还不得累死?”
“是这么个理儿!”苏翠娥立刻点头,深以为然,“我看二喜你呀,就是在家带孩子闷的!心思都钻了牛角尖!这样,从明儿起,你也别总在屋里围着两个小皮猴子转了,吵得人脑仁疼!娘这边正忙得脚不沾地,几个新开的工坊,交给外头那些管事,我是一百个不放心!还得是你们几个自家人上手才稳当。你过来,帮娘管一个!”
顾二喜一愣,有些慌乱地抬头:“娘,我……我不是这个意思……”她心里猛地一跳,生怕婆婆误会她是在借机讨要管事的权力。
“啥意思不意思的!”苏翠娥故意板起脸,语气却带着亲昵的嗔怪,“你是我家的孩子,就得听我安排!就这么定了!你是不知道,带那两个小祖宗,闹腾起来能把人吵得魂儿都飞了!唉,也是娘疏忽了你这段日子……”苏翠娥重重叹了口气,温暖的手掌握住顾二喜冰凉的手指,那眼神里是全然的体谅,仿佛看穿了她所有强撑的疲惫和深藏的自卑。
顾二喜那被流言蜚语和噩梦反复揉搓、几乎碎成齑粉的心,在婆婆这双粗糙却无比温暖的手掌里,被一股巨大的暖流包裹着,一点点艰难地重新聚拢、粘合。那暖流里,是婆婆毫无保留的信任和爱护。自从进了国公府的门,那些“命好”、“攀高枝”、“沾了改嫁婆婆的光”之类的闲言碎语,像细碎的冰碴子,无孔不入地扎着她。可这一刻,她只想挺起胸膛——她的命,就是好!好就好在,遇到了这样一个把她当亲生女儿疼的婆婆!
滚烫的泪珠再次毫无预兆地涌出眼眶,顺着脸颊滑落,砸在两人交握的手上。“娘……”她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像风中残烛,“谢谢您……没有您……我……我早就垮了,根本撑不到今天……”
“傻孩子!”苏翠娥的眼圈也红了,她伸出拇指,怜惜地擦去顾二喜脸上的泪,“没有我这个老婆子,哪来丙寅那个混小子?咱们娘仨,又哪来这天大的缘分?老天爷啊,就是瞅着咱们都是顶好顶好的人,才硬把咱们凑成了一家子!”她顿了顿,看着顾二喜的眼睛,声音温柔而坚定,“二喜,你最好的年华,都给了我那两个宝贝孙儿。是娘该谢你啊!咱们娘俩这份情,就是老天爷亲手系上的结!”
“嗯!”顾二喜用力点头,所有的惶恐、委屈、自我怀疑,在这一刻仿佛被婆婆的话语和掌心的温度熨烫平整。那死死缠绕的心结,松开了大半。“我都听娘的!”
天色刚蒙蒙亮,一层灰白的薄雾还恋恋不舍地缠绕着城外的山丘。一行人沉默地出了城,车轮碾过城外坑洼的土路,发出单调而沉闷的吱呀声。车帘偶尔被晨风吹起一角,露出外面迅速后退的、挂着露水的荒草。顾二喜坐在车内,一手紧紧搂着还有些迷糊打盹的慧慧,一手无意识地攥紧了衣角,指节用力到泛白。紫涵倒是精神,小脑袋好奇地转来转去,扒着车窗缝隙往外瞧。
丙寅的坟茔在城外一处向阳的山坡上,四周松柏环绕,显得格外肃穆。新培的土堆前,石碑上的字迹被晨露浸润得格外清晰。叶九全早已提前到了,正默不作声地用他仅存的左手,一下一下,极其认真地清理着坟茔周围的杂草。他的动作并不快,甚至因为身体的不便而显得有些笨拙吃力,但那份专注和肃穆,却沉甸甸地落在每个人眼里。听到车马声,他停下动作,直起身,目光掠过众人,最后落在顾二喜身上,只极短暂地停留了一瞬,便又迅速垂下了眼帘,像是不敢多看。他黝黑的脸膛上看不出太多表情,只是那紧抿的嘴角和微微绷紧的肩背,泄露了他内心的紧张和一种近乎虔诚的郑重。对这个从未见过面、却注定要接过他肩上担子的“兄弟”,他怀着一种难以言说的复杂敬意。
“丙寅,”苏翠娥走上前,苍老的手带着一种近乎贪婪的温柔,轻轻抚摸着冰冷的石碑,仿佛在触碰儿子沉睡的脸庞。她的声音放得极低,带着一种只有母亲才有的絮语般的温柔,“娘带着二喜,带着慧慧、紫涵来看你了。”她顿了顿,目光转向肃立在一旁的叶九全,“是娘做主,想把二喜托付给九全。娘看过了,九全是个靠得住的好孩子,有担当,能给他们娘仨撑起一片天,让他们往后有好日子过。”她的指尖在石碑上轻轻划过,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娘替你做了这个主……你……你若是觉着行,就给娘一个信儿。若是……若是不乐意……”她的话在这里微妙地停顿了一下,才接下去,“也给娘一个信儿。”
这话像一片羽毛,轻飘飘地落下,却压得顾二喜的心猛地一沉。她紧紧咬着下唇,拉着两个孩子上前一步,在冰冷的坟前跪下。
“给爹磕头。”她的声音带着抑制不住的哽咽。
紫涵很听话,小大人似的,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慧慧懵懵懂懂,被母亲按着,也象征性地低了低小脑袋。
顾二喜拿起准备好的三炷香,凑到点燃的纸钱堆上。橘红色的火舌贪婪地舔舐着香头,青烟袅袅升起。她的手抖得厉害,几乎拿不稳那细细的香杆。终于点燃了,她双手捧着香,插进坟前的香炉里。香头明灭着,三缕细细的、淡青色的烟雾笔直地向上升腾,在清晨微凉的空气里拉出三条清晰的轨迹。
就在顾二喜松开手,直起身子的刹那——
异变陡生!
那原本笔直向上的三缕青烟,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猛地拨弄了一下,骤然改变了方向!它们不再向上,而是诡异地扭动着,如同三条有了生命的青色小蛇,直直地朝着旁边垂手肃立的叶九全飘了过去!
烟雾无声无息地缠绕上他。先是试探般地在他腰间打了个旋儿,紧接着便丝丝缕缕地攀附而上,缠绕着他的手臂,拂过他的脸颊,甚至有一缕调皮地掠过他紧抿的嘴唇。它们以叶九全为中心,缓缓地盘旋、缭绕、打转,形成一团朦胧的青色烟圈,将他整个人笼罩在其中。
叶九全的身体瞬间僵直了!像一尊骤然被浇铸完成的青铜塑像。他那只完好的左手猛地握成了拳,手背上青筋根根暴起。他死死地梗着脖子,连眼珠都不敢转动一下,任由那带着奇异温度的烟雾在他周身缭绕、探查。额头上,豆大的冷汗无声地沁了出来,顺着鬓角滑落。他仿佛置身于一场无形的审视之中,承受着来自另一个世界的、无比沉重的目光。
这突如其来、匪夷所思的一幕,让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山坡上的风似乎也停了,只有那三缕青烟执着地盘旋着,发出极其细微的、几乎听不见的咝咝声。
“娘……”苏蝉衣的声音带着哭腔,细若蚊蚋,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寂静,她紧紧抓着身边苏佩兰的胳膊,身体微微发抖,“这烟……是不是……是不是二哥回来了?”恐惧和一种巨大的悲恸交织着,让她几乎站立不稳。
苏翠娥死死地盯着那团缭绕不散的青烟,嘴唇翕动了几下,喉咙里却像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发不出半点声音。她也不知道!她只知道,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楚和某种惊心动魄的预感,瞬间攫住了她的心脏,让她几乎无法呼吸。
“是二哥!”苏佩兰的眼泪刷地流了下来,声音哽咽而笃定,“一定是二哥!”一种血脉相连的直觉像电流般击中了她。她看着那团烟,仿佛能穿透烟雾,看到那个早已模糊的、却从未真正离去的少年身影。
顾二喜的眼泪早已汹涌而出,模糊了视线。她看着那团固执地缠绕在叶九全身边的青烟,心头那刚刚松开些许的结,又猛地收紧,勒得她生疼。她向前踉跄了一步,声音颤抖着,带着无尽的思念和惶惑:“丙寅……是你吗?是你回来了,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