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娘亲,娘亲嘴角弯弯看戏呢;看爹,爹板着脸不为所动;看两个姐姐,姐姐们都在努力憋笑;看奶娘,奶娘低着头装没看见。
一圈扫视下来,小狗娃彻底明白了。这哭声,是没市场了。没人会来哄他,也没人会替他“主持公道”。
他极其识时务地瘪了瘪那准备嚎哭的小嘴,硬生生把涌到喉头的呜咽咽了回去,那两滴悬着的泪珠也终于滚落下来,在黧黑的小脸蛋上冲出两道浅浅的白痕。他蔫头耷脑地垂下小脑袋,也不闹着爬桌子了,老老实实抓起自己碗里一块干净的米糕,小口小口地啃了起来,一副“我乖,我特别乖”的委屈小模样。
暖炉里的炭火发出“哔剥”一声轻响。烛台上的火苗轻轻跳跃着,在墙壁上投下温暖晃动的光影。饭桌旁,苏翠娥紧紧抿着唇,苏佩兰用帕子掩着嘴,苏蝉衣扭过头去肩膀直抖,连抱着臭蛋的奶娘都把脸埋进了孩子的小衣服里。叶锦策看着瞬间老实下来的小儿子,再看看一脸“搞定”神情的宝贝女儿欢欢,终于也绷不住,嘴角抽搐了两下,无声地咧开了一个大大的笑容。
烛光摇曳,暖意氤氲。饭桌上的菜肴香气混合着孩子们身上淡淡的奶香,充盈着这间不大却无比温暖的屋子。窗外寒风依旧呼啸,却再也吹不进这被笑声和温情牢牢守护的一方天地。
……
第二天太阳刚冒头,宫里圣旨就到了。两匹宫锦,两盒宫花,外加两道明晃晃的诏书:苏佩兰封为“华阳县主”,苏蝉衣封为“嘉和县主”。整个国公府顿时喜气洋洋。
舒夫人章淑芬和苏家未来亲家舒夫人同时带着贺礼登门。两家未来儿媳都成了县主,她们脸上倍觉光彩。
章淑芬与舒夫人在后堂一见面,竟是出奇投缘,从子女教育聊到京城铺面,越说越热络,差点就要当场焚香拜干姐妹。幸好苏翠娥眼疾手快地端上新茶打断:“哎呀,可不敢!咱们都做了儿女亲家,再拜把子,孩子们的辈分可要绕糊涂了!”她心里着实捏了把汗——儿媳妇的娘家妈和妯娌的亲妈都变成自己姐妹,这日子还怎么过?
热茶下肚,舒夫人笑意微敛,说起了正事:“两位妹妹,不瞒你们,今天来还有件事,就是想商量下聘礼。眼下佩兰丫头成了县主,咱们这原先准备的规格……怕是要往上提一提才好。”她语气诚恳,“绝没有压许夫人一头的心思,就是想着两个姑娘如今身份一般贵重,咱们做长辈的,总不能因为聘礼厚薄,让孩子们私下或外人说道。”
“哎哟姐姐!这话可说到我心窝里去了!”章淑芬立刻接道,脸上是真切的欢喜。她原本也为这事思量,只是怕舒家多想没敢先提。“我们许家门第虽不如舒家厚重,可我们家梓岳跟在国公爷身边历练,这些年也攒了些体己。绝不能委屈了蝉衣!该添该加,咱都敞亮着来!”她可不能让自个儿好不容谋来的儿媳妇脸上无光。
“都好说,都好说!”苏翠娥拉着两人的手,笑得合不拢嘴,“孩子们能有今日风光,都是托了皇上的洪福!旁的细枝末节,咱们慢慢商量便是。”至于女儿在宫中伤了的胳膊,对外只轻描淡写推说是骑马摔的,章淑芬听在耳里,心疼得直皱眉,一叠声问要不要紧,比亲儿子摔了还着急。
宫里丧钟沉闷地响了几声。如同约定的那样,“凌妃娘娘暴病薨逝”的消息终于颁了下来。几日后,皇上大概是为了那点不可言说的歉疚,竟格外开恩,允苏蝉衣去送“遗体”最后一程。
京郊偏僻的一处荒凉小院内,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院里只有一个孤伶伶的身影,穿着粗布衣衫,头上包着厚厚的布巾,一直包到下颌,只露出一双眼睛。听到声音,那人转过身来。布巾的边缘露出被火燎伤的狰狞疤痕,一直蔓延到脖颈。开口说话时,声音嘶哑难辨,像破旧的风箱。
苏蝉衣的心猛地揪紧,几乎要冲口而出:“凌姐姐……是不是他……”后面那句“是不是皇上毁的你?”在舌尖翻滚,终究化作一声沉重的呼吸。不能问,不敢问!凌家已退,她不能再把苏家、许家拽进来!
“不是,蝉衣,是我自己烧的。”邓凌的声音隔着布巾传来,嘶哑中带着一种尘埃落定的平静。“只有这样,我才算是……真的死过了。”她伸过一只手,那只手还算完好,紧紧握住苏蝉衣,“反倒连累了你……”
苏蝉衣压下翻涌的酸涩,从袖中抽出一叠卷好的小额银票,塞到她手中:“这里是五千两,各处商号都能兑开。你打算去哪里?安顿好了,想法子给我捎个信。明年春天……再安稳些,我去看你。”她料想邓夫人那边的银子难以送入宫,而凌姐姐以这样惨烈的方式逃离,以她的骄傲,绝不会带走皇上赏赐的一砖一瓦、一分一厘。
“太多了……我拿一千两便够。”邓凌抽回几张大的,只留了些面额小的,“蝉衣,你的恩情,这辈子姐姐记着。山高水长……”她不想给苏蝉衣留下任何能被追踪的痕迹,“有缘……再报。”余生唯愿再无瓜葛。
院外已备好了一辆不起眼的青布骡车。苏蝉衣红着眼圈,将一个包裹递到邓凌怀里:“这是几身寻常换洗的棉布衣裳,一些路上的干粮和水,路引在这儿……车上这位是慧儿,会些拳脚,赶车、做饭、缝补都会,让她跟着你。”她真怕凌姐姐一个人流落在外,会熬不下去。
邓凌这次没有拒绝这个保护者和陪伴者。她用力抱了抱苏蝉衣,布巾下传出的声音闷闷的,带着沉甸甸的情绪:“蝉衣,遇上你……是姐姐这辈子最大的福气。”无论飘零何处,这份患难之情,她刻骨铭心。
骡车启动,骨碌碌碾过郊外不平的土路,缓缓消失在夕阳黯淡的余晖尽头。苏蝉衣怔怔站在院门外,一直举着的手终于放了下来,脸上冰凉一片,早已泪流满面。
一只手,带着熟悉的微暖力道,轻轻落在她没受伤的右肩上。许梓岳不知何时已站在她身后,看她哭得像个没人要的娃娃。
“走,”他声音放得很低很低,“我请你吃烤羊排,炖得烂烂的羊杂,再喝一大碗撒了碧绿芫荽末的羊肉汤,热乎乎地驱驱寒?”笨拙的安慰总显得苍白,他本能地想到食物——她喜欢的、踏实的、能暖到心里的东西。
苏蝉衣一听,哭声猛地提了一个调门,委屈得惊天动地:“臭二柱!你就是故意的!太医说了!我这条胳膊几个月都碰不得发物!羊肉大热,你想害我伤口发脓是不是!哇——”情绪大起大落之下,眼泪更是开闸泄洪。
许梓岳顿时慌了手脚,平日读书写折子的伶俐劲儿全不见了,忙不迭地哄:“错了错了!都是我的错!那、那我请你吃新焖的荷叶叫花鸡!用小火煨了四个时辰的酸萝卜老鸭汤!还有城东那家最香的手撕烤鹅腿!成不成?你别哭啊!要不你骂我?狠狠地骂!要不你打我几拳出气?我保证不动!”他伸着脖子,把脸凑过去。
这副手足无措、恨不得把全城美食都搬来的傻样儿,终于让苏蝉衣破涕为笑,脸上还挂着泪珠,嘴角却翘了起来:“你……你现在好歹也是个穿绯袍的官了,这样低声下气地哄我……就不怕被人笑话?”
“谁敢笑?”许梓岳挺直了腰板,说得理直气壮,“他们那是没这福气!你是县主大人,正儿八经有品有阶的!比我这苦哈哈熬出来的小官大多了!”见苏蝉衣笑了,他一颗悬着的心才算放下。宠自己媳妇,天塌下来都是他该做的。
“哼,”苏蝉衣接过他递来的盐渍梅子,小心地咬了一口,眉头立刻皱起,酸得眯起眼,却忍着没吐出来,含糊道,“那说好了!往后就算你当上宰辅阁老,也得这么哄!不然……不然我就找皇后娘娘告状去!”
“哄!一直哄!”许梓岳牵过她的手,带着她慢慢往城里灯火明亮处走,“别说阁老,就算我去天上摘星星,该怎么哄你,一点都不会变。这跟官帽子大小有啥关系?只要是你,这辈子都得这么哄。”
“喂,许梓岳,”苏蝉衣狐疑地斜睨他,“你不对劲……很不对劲!这嘴巴抹了蜜?这么甜……老实交代,是不是做了什么亏心事怕我发现?”
“天地良心!”许梓岳叫起撞天屈,嘴角却得意地咧开,“我对蝉衣大人忠心可昭日月!若有二心,不用旁人动手,我娘第一个抄家法打断我的腿,我爹能把列祖列宗的灵位都请出来压死我!”哈哈,她发现了!这段时间躲在书房,抱着那些市井话本苦学的“如何讨心上人欢心七十二计”,没白费功夫!
那些沉重的离别愁绪,如同被风吹散的云,在熟悉的抬杠和美食许诺里,真的淡去了不少。苏蝉衣最大的好处,就是能记住痛,但更懂得怎么抓住眼前的暖。
半个时辰后,京城最热闹的得月楼雅间里。苏蝉衣端坐在椅子上,左边胳膊依旧直挺挺吊在胸前。
店小二麻溜地在桌上铺开油纸。一整只烤得焦黄油亮、表皮撒满香料的烧鸡被端上来。旁边小砂锅里煨着浓香扑鼻、酸萝卜晶莹的老鸭汤,刚出炉的烤鹅腿放在盘子里滋滋冒着小油泡,香气霸道得让人想犯罪。
苏蝉衣咽了咽口水,右手灵活地拿起筷子,瞄准了最肥美的鹅腿。一口咬下去,外皮酥脆,油而不腻,鹅肉紧实弹牙。她吃得眼睛都亮了起来,嘴角不可避免沾了一点油亮的酱汁。
“别动。”许梓岳的声音带着笑意。他自然地拿起自己干净的、叠得整齐的布巾,俯下身,动作轻柔地擦过她的嘴角。那专注温柔的神情,仿佛在擦拭一件举世无双的珍宝。
苏蝉衣微微扬起下巴配合着他,感受着那布巾柔软的触感。阳光透过窗格照在她晶亮的眼睛里,漾出蜜糖般的甜意。她故意拖长了调子,带着点小小的得意:
“哎呀……让状元老爷伺候擦嘴……这事要是传出去,全京城的姑娘小姐们,怕是都得酸掉了牙吧?”
许梓岳收回布巾,耳根有些不易察觉的红,面上却一派正经:“为夫人服务,荣幸之至。”
暮色渐染,庭院里刚抽芽的柳枝染上一层暖黄。苏蝉衣倚着抄手游廊的柱子,指尖无意识地卷着垂落的发梢,眼波流转间带着点娇嗔,瞥向身旁长身玉立的许梓岳。“喂,”她拖长了调子,故意瘪着嘴,“姐姐今日可是显摆了一回,姐夫新出的诗集,厚厚一本,墨香都未散尽呢!我的呢?”她伸出手,白生生的掌心向上摊开,指尖还带着点撒娇意味地勾了勾,“状元郎的未婚妻,总不能两手空空吧?”
许梓岳闻言,原本温润带笑的神情瞬间凝固,眉峰诧异地挑起:“诗集?舒闲庭那小子?”他几乎是下意识地脱口而出,语气里充满了难以置信,“他哪来的空闲?案牍不劳形了?”随即,一丝被兄弟“背叛”的懊恼浮上心头,他轻轻“啧”了一声,半是玩笑半是认真地道:“好家伙,竟敢藏私!”他们可是同窗挚友,未来更是连襟,这厮居然闷声不响地搞出这么大阵仗!
“可不是嘛!”苏蝉衣见他这反应,心里那点小得意和酸意交织得更甚,小嘴撅得更高,添油加醋道,“姐姐就让我瞧了一眼,好家伙,厚厚的册子,少说也有上百首!一首接一首,看得人眼花缭乱,真是……”她故意顿了顿,才把那带着羡慕的尾音拉长,“让人眼热呀!所以,我的状元未婚夫大人,您打算何时也动动笔,赏我几首呀?”她凑近一步,仰着小脸,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他,狡黠地补充,“不用那么多,一两首就好,我可不敢像姐姐那样贪心。”她向来懂得分寸,知道他初入翰林,每日案牍如山,两人能偷得浮生半日闲见上一面已是不易,那无形的压力,她看在眼里,疼在心里。
许梓岳看着她近在咫尺的娇颜,听着她半是撒娇半是体谅的话语,心头那点因兄弟“捷足先登”而生的小小郁闷瞬间被更汹涌的暖流冲散。他眼底漾开温柔的笑意,如同投入石子的春水。没有丝毫犹豫,他清朗的声音在暮色里响起:“好!这就来一首!”
哄心上人开心这件事,许梓岳从不认为自己会输给任何人,哪怕是好兄弟舒闲庭。他微微沉吟,目光掠过廊外初绽的几朵桃花,又落回她清澈的眸中,一句带着初春暖意与缠绵情思的诗句便流淌而出:“春水映卿眸,桃花羞。”
苏蝉衣微微一怔,随即细细品味。那诗句仿佛带着初春溪水的清冽,又揉进了桃瓣的粉嫩,最终都融化在她眼中倒映的波光里。一股难以言喻的甜蜜与熨帖瞬间包裹了心尖,她眉眼弯成了月牙儿,脸颊飞起红霞,用力点头,声音都带着蜜糖般的甜:“真美!”她主动伸出手,轻轻握住了许梓岳微凉的指尖,眼中是前所未有的坚定与温柔:“许梓岳,咱们说定了,要一直这样,好好地、稳稳地、幸福下去。”这段日子经历的风波与等待,让她想通了许多,也格外珍惜眼前人掌心的温度。
时光如溪流,悄然漫过冬日的冰封。转眼已是三月初,京城褪去了料峭寒意,阳光暖融融地洒在青石板路上,催促着离别的车轮。
晋国公府门前,车马辚辚。叶锦策与许大锤两家并作一路,收拾停当,准备启程返回万福县。行囊塞满了车厢,也塞满了离愁。
许梓岳站在阶下,一身崭新的官袍衬得他身姿挺拔如松,只是眉宇间那抹挥之不去的郁色,泄露了他内心的不舍。他身边站着舒闲庭,这位即将成为他连襟的探花郎,此刻脸上也少了往日的潇洒不羁,多了几分郑重。
舒闲庭用力拍了拍许梓岳的肩膀,试图驱散些凝重的气氛,声音爽朗却带着保证:“好兄弟,把心放回肚子里!京城有我替你盯着,那些不长眼的烂桃花,甭想靠近蝉衣妹妹三尺之内!我舒闲庭说到做到!”他拍着胸脯,一副万夫莫开的架势。
许梓岳看着这位未来姐夫兼挚友,心头一暖,竟是后退一步,双手抱拳,对着舒闲庭深深一揖,行了个十足郑重的大礼:“舒兄,此去路遥,蝉衣……还有佩兰,就全托付给你了。梓岳在此,先行谢过!”他本就年长舒闲庭一些,此刻又顶着未来姐夫的身份,这礼行得情真意切,毫不含糊。
舒闲庭被他这突如其来的大礼弄得一愣,随即慌忙侧身避开,赶紧回礼,脸上有些哭笑不得:“梓岳!你这也太见外了!都是自家人,说这些做什么?放心,放心啊!我这就跟上去,保准把她们姐妹俩平平安安送到万福县!”他边说边跳上马车,唯恐许梓岳再行大礼。